在动物行为学中,动物被认为也有自己的情感,而且这种情感并非“看不见,摸不着”,而是可以通过对动物行为的观察和生理指标的测量而被具象化的。
猫的焦虑
在新泽西的一家动物收容所见到这只名为“公主”的虎斑猫时,苹果很快就辨别出了它眼睛里的悲伤。
公主是在附近小镇的街道上被发现的,当时它怀孕了,肚子很大,马上要生产。大约两周后,公主在收容所生下了7只小猫。小猫一断奶,就陆陆续续被领养走了,但始终没有人想要领养公主。看着小猫一只只离开,公主开始不吃不喝。收容所的工作人员担心它被憋坏了,便找到“苹果”,问她愿不愿意带这只一岁多的猫回家——苹果从这儿领养过一只橘猫,而且养得很好。苹果知道公主有些悲伤,但也“没想到它能这么悲伤”。被苹果领回家的公主,不吃不喝只是基本操作。更令人担心的是,它对外界的刺激毫无反应,戳它不会动,跟它玩玩具,眼睛也不会转,就只是呆呆地看着墙壁。它从不舔毛,甚至直接排泄在身下的地面上,把自己弄得很脏。
《宠爱》剧照
事后回忆起来,苹果觉得公主当时应该是“抑郁”了,“真是跟抑郁的人一模一样,没有动力做任何事”。
苹果在内蒙古的农场上长大,知道动物不高兴是什么样子。苹果的外公外婆养了很多家畜,有猫、狗、鸡、鸭、鹅,也有驴子、骡子和猪、牛、羊,“你能想象到的动物我们全都有”。在农场待久了,苹果发现所有的动物性格都不一样,想法也不同。农场上的小狗每天早上都会冲苹果叫几声,外婆告诉苹果,这是“祝你早安”的意思,睡觉之前它又过来叫几声,就是“祝你晚安”了。有一次外婆忘记把一只小羊牵回到羊圈,回头却发现羊圈门开着,小羊在里头,而狗在旁边守着,便立刻明白是小狗把羊赶了回来。
苹果判断公主“抑郁”,也因为她自己经历过类似的状态,现在还在吃药。状态不好的时候,她也和公主一样,想一直待在一个地方,不动弹。
在社交媒体上分享了公主“抑郁”的经历之后,苹果收到了几百条评论和留言。很多人都拿着自己家猫的状况来问苹果,“它最近好像不爱玩玩具,是不是抑郁了?”和苹果一样,不少猫主人都是去看了医生,但没有发现猫有任何生理性的疾病。
《咕咕是一只猫》剧照
猫行为治疗师张莉遇到过很多类似的案例。张莉发现,虽然很多猫主人都说自己的猫“焦虑”,但她能感受到,猫主人其实比猫更焦虑。她曾遇到过一只猫,把自己的半张脸都抓烂了。猫主人先是找遍了她在北京能找到的皮肤科医生,但医生的结论是,猫没有过敏,也没有瘙痒,不是病理性的问题。于是,和很多无法从医生那儿获取解决办法的猫主人一样,她找到了擅长动物行为治疗的张莉。
在张莉专攻的动物行为学中,动物被认为也有自己的情感,而且这种情感并非“看不见,摸不着”,而是可以通过对动物行为的观察和生理指标的测量而被具象化的。比如,在非常紧张的状态下,猫的瞳孔会放大,呼吸会变得更加急促,鼻头的体温会升高,血糖也会高于日常的水平。一般来说,遇到有异常行为的猫,张莉会先问猫主人很多问题,家里有没有其他动物和儿童,养了一只猫还是很多只猫,猫日常是怎样的精神状态,有没有使用暴力的倾向……这些工作类似于医院里门诊医生经常做的病史调查,用以还原猫的“行为发展史”,从而找到诱发猫异常行为的原因。
2023年11月29日,土耳其伊兹密尔市一家兽医站收容所的工作人员在给流浪猫做检查。收容所的工作人员会接受动物心理学培训,以防止流浪动物在治疗、疫苗接种和绝育过程中可能出现的攻击性行为
根据这位猫主人的叙述,张莉渐渐地还原了猫发病的过程:在一次疫苗过敏过后,猫出现了瘙痒的情况,虽然很快治好了,但形成了习惯,后续遇到情绪波动,猫就想要抓自己,出现了精神性的自我损伤。严重的时候,猫在抓挠之后会用力甩头,猫主人一觉醒来,会发现家里满地都是血。因为工作压力大,猫主人也很容易情绪激动:猫越抓自己,猫主人就越崩溃,甚至开始在家里摔东西,或者把猫关在厕所里面。然而,猫主人越是想要阻止它,猫的压力就越大,就又开始抓自己,以至于不断地恶性循环。
张莉先是对猫主人家中的环境进行了优化。猫是小型的猎食动物,每天需要至少一个小时的活动量。但和很多养猫的家庭一样,这个家庭并没有太多猫的资源。于是,在张莉的建议下,猫主人在家中放置了猫隧道和猫爬架,让猫可以跳,可以爬,也可以待在高的地方;也设置了猫安全屋,让它在需要的时候能够躲避,获取安全感。最后,经过评估,张莉给猫分配了适合它的玩具,以分散猫的注意力。
接受一段时间的调整之后,这只猫稍微有所恢复。然而好景不长,猫主人一开始忙,情绪受到波动,猫又开始挠自己了。猫主人急于解决问题,于是停下行为治疗,又带猫去医院看病了。但对于这只没有生理性疾病的猫,医生也束手无策。猫主人只能又回到张莉这里。断断续续地,这个病例在张莉手里转了将近一年,时好时坏。张莉最后一次得知猫又开始抓自己的时候,是在疫情防控期间。当时猫的伤口很严重,医生告诉猫主人,猫侧脸上的这块肉已经都坏死了,如果再没法长好,只能把猫麻醉后整块切除死肉。这把猫主人吓得够呛,她跟张莉说,这次会坚持执行调整方案,一定把它彻底治好。这一次坚持下来,猫完全痊愈了。张莉收到了猫主人的一条消息,大意是,她也学会了调整自己的情绪,也在这个过程中收获了成长。
张莉和家里的猫在一起(图|受访者提供)
在听张莉叙述这个故事,尤其是猫反反复复的病情时,我感到头皮发麻,不由得问出:“整天和这样的病例打交道,你会感到焦虑吗?”
张莉说,刚成为猫行为治疗师的头两年,压力确实很大。她曾经遇到过一位有躁郁症的猫主人,在和对方视频的时候,张莉发现,猫一开始挠自己,主人就会用蛮力阻止它。张莉也遇到过被猫打到满身是伤,甚至流血的主人。那是一位身强力壮的男士,虽然是大夏天,却随时都得穿着防扑咬的橡胶手套和踢球用的护具。电话那头,猫主人情绪激动地呼救:“哎呀,我不行了,这到底该怎么办?”而这时,张莉的首要工作也变成了安抚猫主人的情绪,确保对方能够遵照建议进行治疗——在行为治疗师这里,没有猫主人的配合,就意味着治疗失败了。有一段时间,一看到有人给自己打电话,张莉心里就会有压力。在这些病例中,每一个主人总是焦躁不安,让她担心对方可能随时都会撑不下去,把猫弃养,甚至给猫安乐死。
《新生》剧照
严重的时候,张莉自己去看过两次心理医生。对张莉来说,这种经历更像是一种体验,“心理医生可能就是引导你,听你倾诉,然后给你一些总结……后来我慢慢就好了”。只不过,得知张莉是猫行为治疗师,对方甚至有点优越感,因为猫的心理不可能比人的还复杂。
然而,在张莉看来,在了解猫的心理上,我们要走的路可能并不比了解自己的大脑要少。在研究猫行为学的10多年间,张莉发现很多学说每隔几年都会有新的变化。直到今天,她还是有很多未解之谜,还是想要知道是否有更好的方法能改善猫的行为。此外,由于和人的生物属性不同,猫也有自己独特的情感需求。而且,这些需求并非人类需求的缩简版。张莉告诉我,猫在社交上是一个高频率低强度的物种,它可能每天过来蹭人很多次,但往往一分钟就走,多摸它5分钟就会受不了。人则正好相反。我们更习惯一段时间只聚会一次,但和朋友一起从早玩到晚也不会觉得厌烦。因此,我们无法用人的思维去推断猫的需求。更合理的做法是,了解猫的属性,从而判断它的需求:它是小型猎食动物,在户外时每天至少要捕猎20多次,那就在家里创造资源,满足它的活动量;它有被关注的需求,那就多陪它玩。如果这些需求不能被满足,猫就会挠门、大叫,在家里搞破坏,甚至变得抑郁消沉,或是越吃越胖。
《旅猫日记》剧照
不过,让这件事更容易点的是,猫的行为举止为判断它的心理状态提供了依据。和人不一样,动物既不会伪装,也不会委婉的表达。有时候,猫主人会和张莉抱怨,“我都按照你说的做了,但猫还是这样”。但张莉很容易就能反驳对方,“它现在的行为就告诉我,你做得还不够好”。接着往往是主人的悻悻承认、坦白交代。
和苹果一样,在和猫打交道的过程中,张莉也在向猫学习。她发现,猫是一种非常善于观察环境,改变行为,最终取悦自己的动物。一只猫可能前10年都在猫砂盆里上厕所,但这种行为可能会在第11年的时候发生转变,契机也许就是一件小事:有一天它偶然被关在了卧室里,想要上厕所时,猫发现床上的被子又大又软,吸水效果特别好。而且,尿完了以后,猫主人马上就把被子扔掉了,并且换成了新的,比它原先的厕所干净多了。自此以后,它便开始在床上上厕所。而且,这种“聪明”很少外显,猫总是悄悄地“在满足自己的道路上,无限地拓展”。
张莉的家中也一直有猫陪伴。只不过,当久了猫行为治疗师,她决定不再养新猫了。她太忙了,没有很多时间照顾它们。让猫充满期待地等待,却无法满足它们的需求,令张莉感到自责,“其实要是不懂还好,懂了之后就没法这么做了”。
我只记得你
上海杨浦的一家养老院里,90岁的李英华独自靠在墙壁上,念念有词地拍手,在这里,时间好像停滞了。自从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症,她的记忆日渐衰退,就连辨认自己的女儿也变得有些费力。
《幸运是我》剧照
治疗犬“摩摩”的到来打破了养老院里沉闷的空气。这是一只雪白的萨摩耶,前爪宽厚,稍稍耷拉下去的耳朵给它毛茸茸的轮廓又增加了一分柔软。摩摩刚走进活动室,李英华就朝它打招呼,“Lucky!Lucky,妈妈呢?”等摩摩走近,又把它抱到怀里,很久都不想松手。
自2012年发起治疗犬公益项目之后,吴起已经参与过上千场动物辅助疗愈的活动,服务过数万人次的认知症老人、自闭症儿童、精神疾病群体和青少年。但他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景,一般来说,“老人如果不知道我们的治疗犬叫什么,是不会随便用一个名字喊它的”。再来养老院的时候,吴起得知,李英华的女儿家也有一只萨摩耶,名字就叫Lucky。老人和Lucky的感情很好,经常把从养老院带回来的糖果偷偷塞给它吃。然而,随着年龄渐长,Lucky也出现了认知障碍,即使主人来到它的身边,也不会像往常那样摇尾巴了。再后来,吴起又收到了有关李英华的消息:中秋节时,她被女儿接回了家。那天,妈妈抱着Lucky,抱了很久。而令人感到吃惊的是,Lucky也一反常态,不叫不闹,安静地让老人抱着,像是认出了她。
吴起在训练狗(图|受访者提供)
2006年,吴起辞去了工作,顶着家里人的反对,开了南京第一家宠物乐园。门店经营得不错,吴起又开了分店,并开始举办犬类运动的赛事。2012年时,吴起带着自己的狗参加了一档少儿综艺节目,一个妈妈看了节目后找到他,说自己的孩子不太愿意跟同龄人交流,能不能在他训练狗的时候,带着孩子在一旁看。吴起发现,孩子对他的很多问题都没有反应,但当他把狗带到孩子身边时,孩子短暂地朝狗看了一眼。吴起于是开始引导孩子和狗进行互动,并意识到,虽然孩子始终没有看向自己,但他都能听得进去,而且在用余光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孩子的妈妈后来告诉吴起,孩子患有自闭症,但他那天的状态明显和平时不一样了。从那时候开始,吴起就开始思考怎么可以通过动物建立起和特殊人群沟通的桥梁。他发现,虽然国外已经有很多关于动物辅助干预的实践,但国内几乎没人涉足,“那就我来做吧”。就这样,他和这对母子的见面变成了PFH(Paw For Heal)治疗犬公益项目的起点。
为什么狗能够完成人类无法做到的事情?吴起告诉我,自闭症儿童往往不愿意跟人交流,不对视,也不应答。此外,很多自闭症的孩子还伴有其他状况,包括多动症,智力水平低于常人。这种情况下,很少有人愿意耐心地和他们沟通。而看到对方厌烦的表情,孩子很可能更不愿意进行互动。但动物不会给他们带来这种压力。大部分孩子都对动物感到好奇。而且,小动物会耐心地待在孩子身边,与动物非语言类的交流会减轻他们的压力。因此,先通过狗吸引孩子们的注意力,志愿者们就能够引导孩子完成和狗的互动。而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也会渐渐地愿意和志愿者交流,甚至对他们的语言做出回应。
《一条狗的使命》剧照
坚持并非易事。有一次,吴起刚走进教室,由他自己养着的、一只名叫“尤达”的治疗犬就被一个有暴力倾向的孩子踢了一脚。尤达发出了一声惨叫。他看到很多小朋友都哭了,一些孩子喊着:“你不能踢狗的。”虽然心中翻涌着很多情感,但作为活动的主持人,吴起让助手把尤达带出去休息,并尽量维持住现场的秩序。在做活动复盘时,有志愿者跟吴起说,当尤达被踢时,她已经快要崩溃了。在团队里,一部分志愿者的初衷只是改变人们对狗的看法,但当狗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时,他们开始质疑,是否还有必要继续这样的服务。在这样的时候,吴起往往需要按捺住自己内心的波动,去宽慰身边的志愿者。
事实上,让吴起坚持下来的,始终是那些狗狗们。2015年,治疗犬公益项目刚起步不久,吴起的宠物乐园就经历了自创业以来最大的一次投资风波。资方要求吴起把店面转移到上海,但却没能像承诺的一样持续注资。当时,吴起在自己的基地里悉心培养了50多只治疗犬,但因为资金链条的断裂,他不得不把一部分狗送人。就这样,他带着剩下的20只狗,先在上海的郊区租了两套房子。但不久后,他就接到了邻居的举报,因为对方不喜欢狗,房东要求他在三天之内搬离。在吴起找到第二套房子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遍。吴起不得不再次把狗送人,直到狗的数量减到不能再减——在最后的这10只狗中,多数是送不出去的老狗,包括吴起从大学时就开始养的一只哈士奇。它当时已经16岁了,被诊断出肿瘤晚期,每天都要输液,吴起下决心搬到上海,也是为了给它提供更好的医疗条件。然而,在搬家的颠沛流离之中,因为无法规律输液,这只哈士奇没能再坚持住。哈士奇过世时,他的眼泪完全止不住,同时,吴起的心里扎根了一个念头:必须改变人们对于狗的观念。
《宠爱》剧照
也是在同一年,因为关注到治疗犬项目,一家外资的养老机构找到吴起,问他愿不愿意带着狗为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开展服务。再后来,治疗犬项目陆续受到阿里“95公益周”和腾讯“99公益日”的认可,并得到了上海市政府的关注和支持,吴起的公司也慢慢地步入正轨。奔波在阿尔兹海默病老人和自闭症儿童之间,吴起越来越忙碌,也越来越多听到人们说,“原来狗还可以做这样的事情”。
和吴起通电话时,我偶尔能听到他那边狗叫的声音。现在,吴起的家里有7只狗。吴起说,当他的音量稍稍提高时,所有狗都会围到他的床边,而且凑得很近,紧张地盯着他看,以确认他无事;而在我们的通话接近尾声时,7只狗都在他的房间里趴着睡着了。
吴起的第一只治疗犬,年纪很大了,吴起知道,离别已经不远了。即便经历过了和好几只狗的离别,吴起还是没有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