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向香港的红色知青

怜珊来看过去 2024-11-10 01:32:56

到香港喝咖啡去

1979年,与香港一河之隔的宝安县正在酝酿与港贸易的开放政策,而大多数的群众仍然习惯于偷偷洇渡到对面的香港打工,一些无法返城的知青成为这一轮逃港的成员。

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有很多人逃港,到这时,已成为一种潮流。1978年,欧阳东周围的朋友开始走了。这些朋友大多是在船上作业,这为他们逃港提供了便利。他们开船一起出去,回来有可能是一个人撑船回来,其他的人都去了香港。更多的时候,是一条机船拖了十几条空船回来,船上的人都走了。海对面,就是香港的流浮山。

1979年,隔几天,周围的人坐在一起,一打听,谁谁谁又到香港去喝咖啡了。宝安县的人并不知道咖啡什么滋味,大家都是想象在香港喝咖啡的幸福时刻。这时,距离1965年欧阳东从广州来到宝安县,已经过去了十四个年头。

欧阳东(左一)

不逃港的欧阳东

1965年,欧阳东怀着对蓝天和大海的无限憧憬,从广州主动来到宝安县,成为养殖场的知青。

欧阳东在船上的工作是养蚝,把石头、水泥板投到水里面,等蚝苗。蚝苗会粘在石头上面,工人要把它捞上来收割。工作很辛苦。夏天,地上的泥巴都被晒裂了,他们得在太阳底下晒。冬天,人要跳到水里面,冬天的海水,一脚踩下去,刺骨地寒,每次下水,他们都唱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给自己打气。

刚来时,这个地方发大水,他们整个船队开到深圳湾里面去。水流太急,想抢救物资都进不去,欧阳东他们就都站在香港的岸上来推船。人已经踏在香港的土地上了,如果不管船,就这样走也就走了。但是,那时候三百多个知青,没有一个人走。因为,他们看来,逃港的都是一些表现不好,思想不好,劳动不积极的。

当时的欧阳东,正在申请入团,向团组织靠拢,他对自己在养殖场的条件比较满意,唯一的理想是能调到工作轻松一点的岗位。

然而,现实的艰苦令很多知青想办法回城或逃港了。1970年,原来三百多名知青只剩下五十几个人。欧阳东选择了继续留下。欧阳东会跳舞,有表演才华,参加了当时的文艺宜传队。

他们编了个叫《收租院》的歌舞刷,批判四川大地主刘文彩,到远海的一些部队去演出,到农村去演出,都很受欢迎。他们唱卖儿卖女,地主抢人,唱到地主逼债时,台上也哭,台下也哭。

除此之外,他们还宣传香港的情况。用快板说唱,都是些跳楼、卖儿卖女、抢劫之类的内容。因为表现的都是这些,欧阳东真的相信香港是悲惨黑暗的。那边如此黑暗,还是祖国内地好。

因为有文艺特长,欧阳东在海水养殖场养蚝五年后,调到了宝安县蛇口公社,成为一名专职文艺宣传员。

1970年欧阳东(右一)参演《红色娘子军》

火红的年代里,政治立场坚定的他博得了宜传队一位女队员的好感。日后成为欧阳东妻子的陈笑莲,当年选择对象的条件之一就是——不逃港。1975年,欧阳东和妻子在蛇口安家了。两年后,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

当时的夫妻俩,有七十多块钱的工资。相对周围,他们的条件已经算是“小康”水平了。虽然他们的结婚家具,都是在船厂买些木头自己做的,但柜子、床之类,基本家具都有,还有一些家用电器,如电视机、录音机、电饭锅、电风扇等。

欧阳东、陈笑莲夫妇

欧阳东已经是宝安县小有名气的“名人”,因为辅导人们跳舞,人家会送点礼物给他,在1978年的时候,就有人送他电视机了,十四英寸的。

一瓶“益力多“改变一个人的决心

这么好的家庭条件,欧阳东怎么会有了逃港的念头呢?

1978年,从香港回来的人多了。在去广州的火车上,欧阳东经常碰到一些从香港过来的人,这些人看起来,有的打扮还可以,有的也像农民一样,但都是挑着好多东西,大多是吃的。

当时内地,包括广州,物资很紧张。计划经济,吃油要油票,买粮要粮票,买肉要肉票,买布要布票,买糖要糖票,什么东西都要票,买饼干也要票。但是从香港回来的人物资很多,他们经常带回来一些饼干、粮食、油等,好多都是些没见过的好吃的东西。

就这样,他们看在眼中,吃在嘴里,记在心头,也知道了一些香港的情况。

其实,因为靠近香港,宝安县人的生活条件已经远远好于内地,他们可以买到香港人淘汰下来的家用电器。可是,也正因为这种地域的接近,使得香港和宝安县的差距凸显得这么具体,那些计划经济下紧缺的东西,宝安县人看得到,却得不到。

20世纪80年代初,幸福的一家三口

在欧阳东看来,钱,可以慢慢存,但是物资,就不一定了。有很多东西在这边买不到。比如,想赶个时髦,有一把遮阳伞,夏天打着伞,遮遮太阳,下雨带个伞也方便,小巧玲珑的,放包里就行了,但在宝安这边就买不到,就没有这东西。还有一些吃的东西,如面包啊,饼干啊,尤其小孩爱喝的“益力多”饮料,这些东西都没有。

就在这时候,一件小事深深触动了欧阳东。

一些香港渔民到码头卖鱼的时候,会带一些香港的食品过来。这一天,欧阳东的儿子在码头上玩,一些渔民随手给了孩子一瓶“益力多”,像豆奶一样的小瓶饮料,孩子迫不及待地就打开,喝完以后,还对瓶子意犹未尽地用力吸,像要把里面的东西,连空气都吸出来。这让欧阳东看得心酸。

他说:“其实我也不是没有能力,这些东西如果可以买得到,我也可以买,但是这边没有啊。“

内地没有而香港有的东西,还多着呢。比如,想学习英语,要个录音机,可以反复听。可在宝安买不到录音机。物资就是这么缺乏,什么东西都要证,什么东西都没有,有钱也买不到东西。

儿子吸“益力多”的事,给欧阳东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刺激也很大。要给孩子提供这些丰富的食品,就得到香港去打工,要赚到足够消费的钱也必须到香港去,欧阳东认真地算了一笔账。

欧阳东一家人

“我想,我们夫妻俩,七八十块钱的工资,在当地算是很好的了。想要更好一点,那是不可能了。“1978年的调查数据显示,香港和宝安两地的农民收入差距比例是30:1。

香港一天的最低工资是三十块钱,打工三天就有一百块钱了。按当时的交换价,一百元港币折合人民币三十多块钱,黑市价要更高一点。在香港打三天工挣的钱等于大陆这边一个月的工资!这个诱惑是很大的。

欧阳东设想,自己还可以加班,别人工作八个小时,自己可以工作十六个小时,这样工资就翻了倍,可以用最短的时间赚够钱回来。

当时,欧阳东的工资收入是每月三十八块钱。他想,只要有五万块钱存到银行,存一个月,利息就有三十八块钱。欧阳东的梦想,是赚够五万块钱,有利息养家,自己还可以做点其他事。

第一次成功偷渡

虽然欧阳东去意已决,可他妻子不想他走。

“你游泳去,要是淹死了怎么办?我认识一个人,游泳很厉害,长得又帅,大家叫他青蛙王子。他的老婆和两个小孩都在家里,他去偷渡,一直到现在都没消息。“妻子又说又哭。游泳不错的欧阳东也觉得丢下老婆孩子于心不忍,决定不走了。

然而,1979年11月,妻子带着儿子回广州探亲后,两个朋友找到欧阳东。“有一个人水性不怎么好,你可不可以帮帮忙?你在后面,我们在前面游。“

欧阳东答应了。

1979年11月16日,欧阳东开始了他的逃港泅渡。

他们从蛇口公社的大冲出发,从这里横渡到香港大概十几公里,游过去需要七八个小时。他们各携带了一个吹气枕头,他们把衣服、鞋、通信地址,用胶袋封好,带在身边,这些物品没有办法沉到水底下,都浮在水面。

游到半路遇到了巡逻艇,探照灯晃过来时,他们放弃了所有东西,沉到水下去。等光晃过去,再浮上来,找到气枕,绕船远点游走。他们只认准一个方向,就是香港流浮山——那边灯火比较亮。

欧阳东的两个同伴先上岸,他们换衣服时,动静太大,岗亭里的人发现了,朝他们喊话。

此时,香港对偷渡者实行递补递解的政策,只有到达九龙市区才能获得留在香港的合法身份,那些在边境被逮到的偷渡者仍将被遣返原地。

还在水里的欧阳东不能上岸了,他放弃了所有东西,往回游了一段,吸了一口气,沉到水底。再出水时,已经没人了,警察往前追去了。于是他加快游了几下上岸,穿过沙滩是一座山,欧阳东一口气爬到了半山腰。

事后,欧阳东还奇怪,自己怎么做到的。以前海上作业时,帆船走“之”字,他们就要自己游回去,游到沙滩,人就累得动不了了。那时他竟然这么有劲,真是逃命啊。

从半山腰上回头,发现追赶他同伴的巡警又回到了海边,用手电筒往海面、山上扫。他意识到半山坡很危险。于是,他像打仗一样,一步一步往上爬,只穿条短裤,身上给那些树枝划得都是血痕,就这么艰难地爬到山顶。在山顶上,他发现香港灯火通亮通亮的,非常繁华,整个天空都是红色的。而回头看内地这边,黑糊糊的一片,只有几颗星星似的灯光亮着。终于到香港了。

他在山顶喊同伴,没有人回应,又担心把巡警引过来,于是,只好自己下山。

在香港怎么工作,要怎么生活,家怎么办,能不能够找到自己的同伴,都是未知数。心中喜悦、害怕、茫然,很是复杂。

香港是一杯苦咖啡

原来随身携带的衣物、联系电话都在慌乱中被遗落了,去哪里落脚呢?

但既然到了,就只有往前走了。黑夜里,欧阳东向着灯光一步步走去。走着走着,就听到了狗叫,仔细一看,对方穿的是睡衣睡裤,知道是老百姓。

欧阳东请求对方收留自己,对方就把他带到自己住的地方。

这是栋木房子,离地面一米多,四平方米左右。蚊帐有洞,被子有洞,电视机都开不开,录音机只能收音。欧阳东惊讶于香港还有这么穷的人。

这是个广州人,刚结婚,很快就要回家了。欧阳东写了封家信,托他带回去。这广州人找到了他以前收留的广州知青,要他们把欧阳东带到社区去。但来的两个人其实是蛇头。经过一番讨价还价,蛇头收了介绍费后把欧阳东带到柴湾的一家制衣厂。到厂的第一晚,老板给了欧阳东一百块钱。第二天,他就去喝了咖啡。

偷渡之前,经常听到过香港的人说自己喝了咖啡。但去了餐厅,要了一杯咖啡,喝到嘴里却发现好苦。

香港的生活就从这一杯苦苦的咖啡开始了。

家中的妻子收到了欧阳东的信。大家都不相信政治立场这样坚定的一个人会走。但很长时间过去了,始终不见他来上班,公社最终确认:欧阳东逃港了。作为逃港者的家属,陈笑莲也受到牵连。夫妻俩各自开始了一段艰难岁月。

欧阳东:我们原来是双取工,我逃港之后,房子被没收了,妻小住在一个很简陋的小房子里,十来平方米,洗手间、厨房都没有,条件很差。后来,我们商量,干脆搬到农村去,当时可以在南水村买一块地盖房子。

记者:买一块地要多少钱?

欧阳东:五百块。

记者:在当时是很大一笔钱。

欧阳东:是的,家里的电视机之类的值钱东西全卖了买的地。盖房子的钱先向别人借,我赚了钱寄回来还债。

记者:您当时就陆续给家里面寄钱吗?

欧阳东:是的。基本上通过渔民带回来的。她在这里,买材料、盖房子、上班、带小孩。

在香港,欧阳东拼命打工。一开始,他在制衣厂打工,厂里主要生产布娃娃服装。白天八小时,晚上下了班以后他们继续工作到晚上12点。第一天工作,欧阳东加班到晚上9点,第二天到11点,第三天到1点。一天工资三十块钱,加班一个小时可以拿到五块钱,这样,他晚上就拼命做,甚至把第二天的活都干完了。老板也很希望大家加班,这样可以帮他看厂房;对欧阳东他们来说,这样也可以不用租房。中午,写字楼里的管理人员和老板有专职厨娘做饭,欧阳东请厨娘把剩下的饭不要倒掉,留给他们晚上吃。第二天,他们把晚上剩下的再混在一起煮泡饭吃,这样就又可以节省一笔饭费。

盖的、垫的是工厂的布匹,穿的是别人送的衣服、鞋子。他们也不剪头,个个都是长头发,太长了就用剪刀自己剪。这样,他们唯一的花销是买一张寄信的邮票——身在异乡的孤独和艰苦,让欧阳东倍加想念自己的妻儿,这种思念只能通过家信传递。

到香港之初,欧阳东(左一)与同伴在机床上体息

为了多挣钱,欧阳东又找了三份工,一份在造船厂,一份在电镀厂,还有一份在保安公司。他白天在制衣厂做,6点钟下班后,去造船厂。造船厂晚上工作,一百块钱一天,有时候会干到天亮。比起白天一天三十块的工钱,欧阳东对造船厂的工作很满意。有时候,不在制衣厂,不在船厂,就去电镀厂,做到晚上1点,下了班就去保安公司做保安,做到早上8点多钟,就这么连轴转地工作赚钱。

他的休息时间很少。中午有一个小时的吃饭时间,他们吃了饭就睡一会儿;晚上,在船厂干活时,有两个小时可以休息,其他时间就都在干活。这样,一天的睡眠时间只有三个小时,还得见缝插针。实在受不了,就白天请假,因为白天工资低。他躲到裁床下睡觉,工人们在上面可以照常工作。

睡到晚上去船厂上班,船厂下了班可以在公园的凳子上面休息一下,上午9点钟再去工作。

这样艰苦了两三年,盖房花了一万多块钱。欧阳东说:“到1983年,我就把借的钱还清了。”

现在就不用再逃港了

1986年,欧阳东回来了。他已经在香港打工六年多,换了六家工厂,学会了制衣技术,会服装设计,工资从最初的一天三十块,涨到了一个月三千二百块。此时他对香港的看法已经发生了改变。

记者:当时您在香港,对香港是什么印象呢?

欧阳东:我觉得香港,还是很好。

记者:怎么好法?

欧阳东:不是我们早年宣传的受压迫,受剥期。香港很文明,把我们都改造了。果皮会拿着到有垃圾桶的地方丢到垃圾桶里;不随地吐痰;在巴士站不一窝蜂地往上挤。

记者:要排队?

欧阳东:都是排队的,就是一百多人,也都要排队的。人素质很高,很有礼貌。而且那里的工人动作很快。

记者:是工作的效率高吗?

欧阳东:是的。工厂有计件的,有固定工资的。我们都是固定的工资,一天多少钱。但是工人的动作很快,做事都是跑步来去的。

记者:没有人磨洋工吗?

欧阳东:有,很少很少。当时,我就觉得奇怪,我们是为了社会主义而奋斗,而积极工作。他们是资本主义,都是给资本家干活,要那么快干什么?人家回答:我现在不快,等到我计件的时候,我就快不了了,所以我一直保持这样的速度。大部分人是很勤劳的,都是很拼命很认真地在干活。

深圳特区建立以后,香港的服装老板也到深圳来办厂,欧阳东随厂子回到深圳工作。这样他可以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家人了。后来,他们把家的围墙拆掉,在房前搭了个铁皮房,利用自己学的服装设计技术做时装。也从香港的服装厂进货,开时装店,销售服装。很快,他们家那一条街都把围墙拆掉,开起店来,都做时装生意,一条街变成了时装街。

欧阳东家的房子在不断地被改造,越扩越大,越盖越高,两层变三层,三层变四层,2001年的时候,盖到七层了。他们充分享受到了特区的经济政策带来的实惠。

到2000年,欧阳东退休了,他重拾自己年轻时的爱好——文艺活动。

记者:后来又去搞文艺了?

欧阳东:参加老年文艺团体。

记者:您是重拾以前的文艺爱好了?

欧阳东:对。年轻的时候,没有条件,现在有条件了,可以做很美的服装用在舞台上。这个爱好还有益于健康。

今天,回顾自己的这一段逃港生涯,欧阳东说了两段感触颇深的话:

“香港真的是很漂亮,全部是高楼,马路上也很漂亮,那些人也穿得很好。但是再好也不是我们待的地方,所以我还是一定要回来。

“当时没想到现在改革开放的模样,现在就没人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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