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一个俗人/杜强
清晨七点,我的运动鞋第三次踩上那级被苔藓浸软的石阶时,终于明白为什么景区导览图要把登山路线画成五线谱——这三百六十五级台阶,分明是给都市人设置的减压器。
三年前第一次来荣县大佛,我背着单反相机,在石灯笼前摆出剪刀手,在大佛脚趾处仰拍九宫格,连经幡飘动的瞬间都要抓拍十张。那时的我总觉得,所谓禅意,不过是朋友圈的九宫格里多张滤镜照片。
直到上周同事把《旅游心理学》里"存在顿悟"理论甩到我面前:"你看那些在台阶上驻足拍照的人,有超过67%会错过石阶中段的放翁亭。"我攥着书站在山门前,突然发现灰瓦匾额上"大佛寺"三个字,竟比手机屏幕里生动百倍。
晨光正沿着飞檐斗拱的轮廓往下淌,把铜铃染成琥珀色。这次我没有急着冲向半山腰的观景台,而是蹲下来摸了摸石阶中段的红绸带。转过第三个弯道时,青石板突然变得温润起来。石缝里钻出的蕨类植物在风里摇晃,像极了导游图上被我忽略的插画。当第一缕阳光穿透香樟树的叶隙,整座山忽然活了——那些我以为静止的千年石刻。
"注意脚下。"身后传来清冽的女声。抬头看见穿麻布衫的老者,他手中的竹杖正轻点石阶上凹陷的凹痕:"这是道光年间香客用拐杖磨出来的,每道印子都是部《西游记》。"果然,那些深浅不一的凹坑里,隐约能辨出莲花、祥云的轮廓。
正午时分,我鬼使神差地坐在了放翁亭的石桥上。六角亭的朱漆柱础上,道光年间的祈福绳磨出了凹痕,与新系的红绸带在风里绞成同心结。桥下溪水漫过苔痕,把宋代石刻的"阿弥陀佛"冲刷成深浅两色。
当蝉鸣声突然拔高时,我发现了石窟的秘密。中空的山体像被神灵掰开的核桃,18米高的弥勒坐像就嵌在这翡翠色的山芯里。最妙的是那些错落的采光口——正午阳光会从东南角的石窟顶漏进来,正好镀亮佛像眉间的白毫相。
"唐代工匠故意让佛像比山体低半头。"同行的文物修复师小陈指着石缝里的金箔,"这样才能让香客抬头时,先看见菩萨低眉的温柔。"果然,当我的视线随飞檐斗拱攀升时,佛像嘴角的笑意恰好漫过眼尾的泥渍。
在布满青苔的"一念放下"石碑前,我经历了最奇妙的心跳加速。当山风穿过石缝里的舍利塔碎片,那些斑驳的隶书突然在耳畔嗡鸣。同行的心理学家朋友突然按住腕表:"你听,这是α脑波共振。"
她指着石碑基座被树根包裹的裂痕:"这些榕树气根的震颤频率,和人类冥想时的脑波完全同步。"我突然明白为何古人要在石碑旁栽种菩提,当树根与碑文共同生长,那些"色即是空"的偈语便有了生命律动。
最震撼的是夕阳西下时,石碑投在石阶上的影子突然拉长,与历代香客的足迹重叠成螺旋状的图腾。我的运动鞋底沾着明代朝圣者的松烟墨,此刻正踩在民国学生的蓝布鞋印上,而所有印记最终都汇聚成佛像掌心的纹路。
当我第七次在六角亭歇脚时,终于发现了隐藏的数学之美。六根朱漆柱构成的六边形,恰好能把亭外古柏的投影框成曼陀罗。穿汉服的姑娘在亭角拨弄古琴,琴弦震动频率与檐角铜铃形成奇妙和弦。
"这是宋代禅宗的空间魔法。"本地文化学者老周不知何时坐在我对面,他手中的折扇正指着亭内藻井:"你看这些二十八宿彩绘,每个星宿间距都暗合呼吸节奏。"果然,当我闭眼数着藻井的莲花纹呼吸,竟与檐角铜铃的摆动达成共振。
最有趣的发现藏在亭柱的裂纹里。那些被香火熏黑的木纹,经年累月形成了天然曼荼罗图案。老周说去年台风刮断东侧柱子时,年轮断面竟显现出"元祐八年"的字样。
当我气喘吁吁爬上八角佛塔的第七层,发现塔顶铁葫芦里真的藏着时空胶囊。明代重修时放入的《地藏经》残卷,此刻正与无人机航拍的塔影重叠,塔尖小树在暮色里舒展枝叶。
最意外的是在塔基裂缝里,发现了半截民国时期的铅笔。褪色的笔身上,用钢笔刻着"民国廿六年夏,北平学生"。不知道当年那个在佛塔前临摹碑文的少年,是否也和我一样,在石阶与经幡间寻找着某种永恒。
下山时特意绕到山门内侧,发现导览图上被标注为"出口"的位置,其实藏着幅隐秘的彩绘。褪色的壁画里,明代香客正对着石碑沉思,他们衣袂的褶皱与我的冲锋衣下摆出奇相似。当最后一缕天光消失在"大佛寺"匾额的鎏金大字里,突然听见石阶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知是哪个朝代的旅人,正重复着我三小时前慌乱的脚步。
回程高铁上翻开《旅游心理学》,突然读到段耐人寻味的结论:"当游客在宗教场所停留超过137分钟,其皮质醇水平下降幅度相当于一次正念冥想。"而我在荣县大佛寺的漫游,足足用了四小时零七分。
或许真正的禅意不在佛像眉间,而在那些被树根包裹的碑文裂痕里,在铜铃与蝉鸣的和弦中,在我们终于学会与历代香客共享同一条石阶的时刻。就像那尊被风雨剥蚀的大佛,褪去金漆反而显露出更慈悲的面容——有些美,需要和时间互相磨损才能显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