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麦子与罱地瓜的回忆
这是我小时候在益都县(今山东青州市)老家,与临近的临朐县对骂的一句话,其实后边还有临朐人回应的一句:“益都县真正强,拿着鸡腚眼子当银行” !
我的老家,是位于鲁中临朐县城西部不远的一个小村庄。村东是一条不大的季节性河流。河东是临朐县地面,河西我们村往西,是益都县境域。
一条小河,不仅是临朐与益都两县的界河,也是人们生产、生活有着举大差别的两个天下。河东的临朐地面,是临朐县城周围的平原地带,也是有名的冶源水库灌区,土地成方成片,自流灌溉,粮食以以小麦、玉米为主,连年高产稳产。每年麦收,每人都能分到100多斤麦子。而河西我们村向西,就是益都县连绵不断的山区,山岭地薄,十年九旱,麦子、玉米等农作物产量极低。地瓜这种抗旱耐贫瘠的作物,就成了生产队里的当家作物和老百姓的主食。
那时候,我们这里麦收缴完公粮后,每人分配麦子也就三五十斤上下。麦子少了就成了平日舍不得吃的金贵粮食,只有过年过节或有亲戚上门等时节,才能舍得包顿水饺或擀个面条,或蒸上几个“饽饽”或“卷子(方形馒头)”。我们这些整天吃着地瓜煎饼、窝头的孩子就十分羡慕、眼馋河东临朐的亲戚,能够三天五日地吃到水饺、包子等面食。而闺女大了找婆家,这里也因此形成了“三级跳”,西边山里的闺女,大多都向东到我们老家一带;而我们老家一带的闺女,则再过河向东到临朐地面;临朐地面条件稍好的闺女,则非临朐城里有个工作的不嫁。
麦子种的少,产量低,收获就格外仔细。那时候,农村的学校麦收时节都要放十几天“麦假”参加麦收劳动。我们小学生割不了麦子,就安排在割完后的地里捡拾遗落下的麦穗,然后再交到生产队里。记得七十年代初那时我上小学,放假就和村里的十几个孩子整天干这一个活。也记得课本上有个图画叫《颗粒归仓》,画的就是和我们一样的小孩子捡拾麦穗的场景。
村里的麦收基本结束了,也就开始去河东临朐地面拾麦子了。之所以去临朐地面拾,当然是人家有水浇条件长的好成熟晚。我们这里收完了,他们那里正好“大洋(高潮的意思)”,有这个“时间差”呐。人家那里麦子长的又厚又密,割麦子时遗落的就多。于是那些年,我们这里似乎形成了一个习惯,每到村里麦收基本结束,总有那么八九天,村里好多人就开始过河去临朐地面拾麦子。
当然这都是“个人行为”,生产队集体是不提倡的,因为队里集体还有夏种等更多活计。好在拾麦子这活老人女人孩子都能干,去拾麦子的就多是女人和孩子,生产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多过问。咱这里分的麦子太少不是,那你还不让人家去拾点填补一下啊?
那几天时间,每天一大早,村里不少女人就领着孩子,挎上个篮子或提上个大口袋,三五个相约过河去临朐拾麦子。去的一般也不远,也就是过河三五里路,最远也就是七八里路,一般是中午能赶回来吃饭。也有带着几个煎饼当午饭不回来的,晌午就地啃几口煎饼,找个池塘水渠的喝几口水就是一顿午饭。一天回来,把捡拾的麦子搓下麦粒,少有三五斤多有十几斤。七八天功夫下来,有的户能捡拾上百斤的麦子,这就能顶生产队分配的两三个人的数量。对一个家庭来说,就是一个不小的“额外”收获!
那些天,临朐这一带地面上拾麦子的人真不少。除了我们这临近的外,还有不少从淄川和青州朱崖、杨集等深山里来的。他们大都是拾麦子兼要饭,一般在我们这附近村里找个地方住下落脚,饭是要着吃,有了饭再去拾麦子。十天八天功夫,都能弄个一二百斤的麦子带回家。我村就有个从西山里来的拾麦子的娘俩,连续几年都来我们村住下去临朐拾麦子,后来就在我村找了婆家成了家。
拾麦子的人多了,人家那边就开始驱赶了。驱赶主要是怕拾麦子的到未收割的地里偷掐麦穗,也怕人多了踩坏了地里刚长出的青苗。临朐不少村的生产队里就找上专门“看坡”的人,整天在地头转悠,看见有拾麦子的就大声喊你离开。这时候你马上走开或等“看坡”的走了你再进地,也就啥事没有。但遇到有特别“负责”的“看坡”的,或你磨磨蹭蹭不想离开时,也有“看坡”的楞头小伙子上来就抓住“断下”的。这个“断”我老家在这里读作“zuǎn”,就是将你已捡拾的麦子全部强行无偿没收,那半天的忙活就算白干了。遇到这时,拾麦子的就往往一下子兔子般的四处逃散。跑的慢的被抓住了,就免不了争争巴巴吵闹上半天,回来还会骂上几天。村里有和这些村亲戚熟识的,也会打听一下那个村里“看坡”的是个什么人,说那个私孩子不是人玩意,到他庄里拾个麦子还土匪似的“断下”了。
转眼就是秋后,我们这里开始“出地瓜”晒瓜干了。这时临朐那边“罱(音拦)地瓜”的,就开始反过来向益都山区罱地瓜来了。罱在这里是复收的意思,就是在已刨完地瓜的地里,再用镢继续深刨细找,将长的比较远未刨出的“飞地瓜”或剩余半截拉快的地瓜头子刨出。老家还有个词叫“罱穰”, 穰就是麦穰,就是已经脱粒后余弃的麦穗头子。“罱穰”就是将麦穰再第二次脱粒一遍,使残余的麦粒全部脱出,也是复收的意思呐。但我也一直奇怪,去拾麦子同样也是复收,为什么就叫拾麦子而不叫罱麦子。约定俗成是肯定的了,就像牛称为一头牛,而马不称一头马而称一匹马一样。
临朐人来山里罱地瓜,是因为他们那里土地肥沃完全都是种植小麦玉米,不种地瓜这玩意,没有也就成了稀罕物。再说那时农村家家户户都要养猪,你也不舍得拿麦子去喂猪不是,这就要进山里罱地瓜人吃兼喂猪。
和我们去临朐拾麦子一样,那一阵子每天一早,就有罱地瓜的成群结队,扛着镢头,镢头上挂着筐子或布袋,从我们村边经过去更远的山里,一般也是出来就是一天。所不同的是,罱地瓜的不是女人孩子而是青壮年,这是个力气活呐! 西山里许多收完地瓜的地里,就有不少罱地瓜的在那里这里找找那里刨刨。一天下来,也都会有几十斤的收获。而这些山村,一般也都有看坡的不时在转悠。既怕他们到未收获的地里偷刨现成的,也怕他们顺手牵羊采摘山上的柿子、山楂。
傍晚太阳快落山的时候,上山罱地瓜的就路过我们村回临朐了。每当看到他们,我们这些常年吃着地瓜干煎饼的孩子就会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由过去的自卑顿感“自豪”不少:你们临朐不是麦子多吗?不是整天吃大白“饽饽”“卷子”馋我们吗?咋还稀罕我们这喂猪的地瓜头子呢?有的孩子就高声叫喊:“临朐县真正强,拿着地瓜头子当细粮”。也有个别曾经拾麦子时被人家“断下”过的,还会骂上人家几句。而他们却也有边走边回应的:“当细粮的是你们,整天吃地瓜有什么了不起,我们是回家喂猪的”!也有用顺口溜回应的:“益都县真正强,拿着鸡腚眼子当银行”。其实那时不光益都县拿着鸡腚眼子当银行,临朐也是一样。那时穷,大部分地区农村老百姓都是靠养几个鸡换个油盐酱醋哩。
这情景直到改革开放后的大包干才没有了。现在,过去去临朐拾麦子的那些地方,大都成了临朐县城的一部分,到处高楼林立,剩余不多的土地也都成了樱桃园,这里成了全国著名的樱桃产地,很少再有小麦等粮食种植了。而山里的地呢,也都栽植上了柿子、山楂、蜜桃等果品。地瓜也还有但也很少了,种的也都是叫蜜薯、紫薯等一类的新品种,网上卖的价格比粮食还贵,成了不少农户的重要经济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