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老爸始终与“成功”这个词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他在一个半死不活的企业按部就班地活到三十八岁，却忽然决定放开手脚大干一场，这想法几乎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原因是我在学校不小心弄坏了小朋友的变形金刚，来接我的他掏空了口袋也没有凑够那个奢侈玩具的价钱，一米八的汉子在对方家长的不屑里红了脸。

三个月后，他用全部积蓄开了一家加盟店，没有多余的钱租仓库，他就把货全都搬回家，占了我们一半的屋子，他不嫌堵，仿佛守着的是一抱又一抱的钞票。

那些货始终呆在原地，没有商家宣传的好销路和他预想的红火，他抵押了房子，破釜沉舟地又投入了宣传资金，结果，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我妈。

用了一年的时间，我妈从对他挣大钱的满怀憧憬到但愿他能收回成本的祈望，从最初不懈的鼓励到最后不停地抱怨并且嘲笑他，最终她决定带我走了，她给他留了一封信，想快刀斩乱麻地结束他们的婚姻。

他关了店门，每天奔波在学校以及我外婆家的小区里，期待着可以见到我。我被妈妈安顿在外婆家阁楼的小房间里，无数次看到他在楼下疯子一样地转来转去，佝偻着身子，像个颓废的老人，我想再过几天，我凭着背影已经认不出他了。

有人开始给我妈介绍对象，看到她梳洗打扮去相亲，我才知道，原来感情可以这样快地就丢掉。半年之前，她和我还一前一后坐在爸爸的自行车上唱着《幸福在哪里》，一年之后，我们就真的不知道幸福在哪里了。

我妈说急着再婚是为了我，以她的意思是只有男人可以养活我。那我的爸爸也是个男人，而且是我最亲的男人，我趁着所有人不注意，跑下楼去找他。他看到我就把紧得不能再紧地搂在怀里，朝着我们家的方向跑。跑了好久，我们一大一小两个男人跌坐在大马路上哭，他说，你放心，爸爸会让你过幸福的日子。

我不知道幸福在哪儿，但是我知道，这个男人能给我所有他能给我的，这让我无比安心。

我妈不止一次打电话埋怨他无能，不能给我好的生活却被他揽在身边，我听到他不停地发誓，他说，你放心，我能照顾好他。

他始终奔波在挣钱的路上，再热的天气，也是西装革履的去拜访客户。夜深了，他会守着那堆货一言不发，那时候，我们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这些货赶快卖出去。

半年之后，因为他无力还银行贷款，房子也被拍卖了。那段时间，他不停地穿梭在法院、银行和工商局之间，同穿各种制服的人打交道，脸上挂着卑微的笑。我们要租房子，不仅要安顿我们两人，还要有空闲的地方放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卖完的货，我要交学费，老师要求买轮滑鞋，我们还要吃饭。钱钱钱，这似乎成了生活中再重要不过的东西。

他说，儿子，你老爸一定会给你幸福的。还是那句话，可是，他已经说得不坚定了。其实，他每天晚上搂着我睡觉，给我讲故事，把我的衣服洗得很干净的干净，从来不对我发脾气，这已经是我想要的幸福了。

我说，在你身边就是快乐的。他摇着头，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他说，对不起，儿子，我让你跟着我是错的，或者我们永远也追不到幸福。

他决定出去找工作。整个夏天，他不停地走在面试的路上，他已经四十二岁了，没有高的文凭，没有辉煌的过往，所以，很多公司都对他说不。他的白衬衣洗了又洗，他的简历随时放在包里，只是，没有人接受他。

那年的冬枣出奇地贵，有次回家，他却买了一斤给我，对于我们那段生活是那无比奢侈的花费。他坐在小马扎上，看我不停地吃，眼里却全是泪。他说，“你想不想以后过这样的日子？每天可以吃到想吃的东西。”我点头，他的泪便流下来。他收拾好我所有的东西，带我坐车，他说，对不起，儿子，你得去找你妈妈了，爸爸没用，没法养活你。

我们在不大的胡同里捉迷藏，他毕竟老了，追不上我的脚步。我喊着嚷着说不去，我妈结婚了，据说男人对她还不错，没有我，她或者只是遗憾，但是我知道，他没有我不行，我是他唯一的希望，如果我走了，那他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对我发脾气，甚至动手打了我，惹了一胡同的人出来看。直到我跪下来抱住他的腿，不哭不闹地任他打，他才住手。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劣质的二锅头，很快就酩酊大醉。好久，我以为他睡着了，他却在床上坐起来，说，小子，其实“幸福”是个动词，它会自己来敲门的，一定。

第三天回家的时候，他高兴地告诉我，他找到工作了。我发现他的裤腿上全是土，晚上躺下的时候，他疼得不停地唏嘘。三天之后，我才知道，他在去面试的路上被车撞倒了，他怕晚了时间，爬起来就一瘸一拐地走了。他腿上的伤，一个月了，血还会透过裤子渗出来。

或者他说的没有错，幸福是会自己来敲门的，三个月后，他的销售量是公司最好的。他发工资的那天，接我放学，神神秘秘回家。关了房门，他从后背掏出一叠钱，把手挥向空中，那些花花的纸币洒了一屋子。他说，小子，你爸这像不像天女散花？我跳着叫着，小小的屋子里全是欢乐。

不过，我的老师不太喜欢他，因为我跟人打架，他却说男人有时候就该用这种方式解决问题，他还跟我老师争论，说我老师学识太一般了。

我的计算机考了两次不过级，因为打字速度太慢，我总是想不明白，A为什么不和B靠在一起，C和D为什么分在两行里，对他说，他也觉得是这样。我老师请他去，他也这样阐述理由，然后在我老师一通愚昧无知的评论下灰头土脸地回家了。

一星期之后，他给我买了台电脑，破烂得很，他说，等你爸有了钱，我给你买新的。不过，他说，学会打字对你有好处的，可以同很多女孩子聊天。这时候，我已经十五岁了。他交了宽带费，照着同事给他写的步骤帮我申请了一个QQ号，然后告诉我怎样搜索各地的女孩子，而且，在他的指导下，我真的加了一个当地的女孩儿，昵称叫做野百合。我终于对打字有了点兴趣，他一本正经地诱惑我，如果学会打字，就可以用流畅的语言去认识她，原来我爸的生活也不寂寞啊。

其实，我不止加了一个好友，只是那些女孩子常常在我的好友里莫名其妙地丢了，我爸说，是因为我打字太慢。或者真是这样，因为那个野百合也慢得很。我爸不在的时候，我们就天南地北地聊，说一句话老半天才等到对方的回应。

等我把打字速度提高到每分钟一百二十字时，野百合消失了，她说，她以后不能常常上网了，因为要好好学习，考重点高中。谁说早恋会耽误学习，那段时间是我最亲近课本的时候，我老师都怀疑我是不是哪儿出了问题，他们都不知道，上重点高中是我的梦想。

考上重点，我还是没有找到我的野百合，她的头像始终是灰色。我告诉我爸，他说，以后好女孩子多的是。他说的没错，高中生活灿烂得很，我的QQ号很久不用了，野百合在我短暂的忧伤后，在我的脑中越来越淡。

生活真的开始对我们笑了，他在公司的职位一提再提，他真的成功了。只不过他老了，应酬回来，只要喝了酒，就喜欢问我，儿子，你幸福吗？百问不厌，我不止一次把头点了又点，他还是叹气。他说，对不起，我连个完整的家也不能给你。

其实，他不懂，这世上再没有人像他一样爱我。倾尽所能给我他能给的人，只有他。被一个人这样地爱着，我怎么会不幸福？只是这么酸的话，我没好意思说给他听。

2年前，他出差，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在病床上直直地躺着，旁边一个大夫说：他不能说话，希望有力气写字给你。我把笔递到他的手里，可是，他竟然连笔也抓不住。他的力气都到哪儿去了呢？几年前，他还骑着自行车带我一路上坡地爬回家，打篮球我还不是他的对手；昨天，他打在我身上的巴掌还疼得很，这才多久，怎么就没有力气了呢？

我决定把他接回家，期盼着医生说的百分之五的希望。他除了盯着天花板，脸上有东西滑下来。半晌，吼道，小子，给我下碗面去。

我帮他去公司整理东西，他的电脑上竟然有QQ软件，我打开，用我的生日做密码，顺利地登陆，好友栏里只有我一个灰色头像，他的签名早改成，笨蛋，我是你老爸。这个半大老头，竟然也好意思给自己取个野百合的名字，多好笑，笑得眼泪簌簌滑落？

我相信他肯定会好起来，因为幸福已经进了我们的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