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能折腾的人，从一所学汽车修理的技校毕业，头脑一发热就奔了北京城，在城市里东游西逛，像只灰老鼠。今天帮人修汽车，明天帮人做装修，甚至还去美术学院做过人体模特。每份工都做不长，他像一只停不下来的车轮，哪儿都想去，哪儿又都不是他想要的生活。挣了钱就花，今天不管明天的事。

4年前是个多事之秋。先是女友跟一个胖子跑了，后是老家发大洪水，母亲连同哥嫂一家三口都没了，只留下五岁的小侄女。发大水时，哥哥使劲把她托到树上才侥幸逃过一劫。

他见到黑黑瘦瘦的小女孩时，人恍惚了一下。这个几乎陌生的小姑娘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女孩不哭不闹地走过去，紧紧抱住他的腿，他拍拍她的背说：“别怕，叔叔带你去北京。”

她跟他一样，有一对大耳朵。从小，人家都说耳朵大有福。可是，他没有享过一天福。他捏了捏小侄女的耳朵，说：“我叫你小耳朵，好不好？”

小耳朵乖巧地点了点头。那晚，他搂着她睡在一张小床上，一晚上她惊醒好几回。他起身给她倒水喝，她紧紧地抱住他，说：“叔叔，我怕。”他说：“乖，不怕。”扭过头，他的眼泪流了下来，其实，他也害怕。从前，飘得再远，还有个家，有妈有哥有嫂，而现在，他没了依靠。

他一夜没睡，想了很多事，关于自己，关于小耳朵。

早晨帮小耳朵穿裙子时，他说：“我是大耳朵，你是小耳朵，从今天起，小耳朵要听大耳朵的话，知道吗？”说话声音柔得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意外。小耳朵嘻嘻地笑了，露出满嘴七扭八歪的小牙，“叔叔，你会带我去吃不土的汉堡包吗？”

“嗯？”他不明白。小耳朵解释说，奶奶给她买的汉堡包是两个饼夹一个鸡蛋，没电视里的汉堡包洋气。

他说：“馋猫，叔叔带你去吃。”又是宠溺的语气。

坐在肯德基的店里，小耳朵的嘴塞得满满的，含混不清地问他怎么不吃，他说叔叔不爱吃。其实，他是心疼钱。他也不过是工地上的工友请他来开过一次洋荤，那工友买彩票中了一万元。他把手里的钱盘算了一下，连同家里带出来的存款，不到五千块。得先给小耳朵找家幼儿园，然后赶紧找份工作，不然恐怕下个月连房租都交不上了。

他从来没盘算过钱，也没操心过什么事。原来是光棍一人，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兜里没钱了，大不了饿一顿，喝点凉水也能撑一天。可现在，他有了小耳朵……

差不多走断腿，才把小耳朵安置到一个外来打工人办的幼儿园里。他给小耳朵买了一百多块钱的白色公主裙。交钱时，他心疼了一下，问小耳朵：“将来你长大了，养不养叔叔？”小耳朵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很为难地说：“有点太多了，我养不过来。”她掰着手指数，“奶奶、爸爸、妈妈、小鸭花花……”

他笑了，有些心酸。

他找了家搬家公司，钱不多，但是说好可以按时上下班，这个比什么都重要——他不能让小耳朵孤伶伶地在幼儿园里等他。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心变成了一团软棉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做什么事，第一个考虑的都是小耳朵。

日子变得忙碌紧张起来。早晨早起给小耳朵准备早餐，送她去幼儿园。中午不忙了，就骑着那辆从旧货市场买来的破二八自行车穿过几条胡同偷偷去看小耳朵。小耳朵不怎么合群，总爱一个人玩。

他特意买了几本关于幼儿教育的书，翻了好几页，没大看明白。晚上，他带小耳朵回出租房时，问她为什么不跟小朋友玩，小耳朵说：“他们说我没有爸爸妈妈……”

他站到小耳朵面前，扮鬼脸：“小耳朵，记住，你有大耳朵叔叔，他很了不起哦！”小耳朵咧着小豁牙子笑了。

十月，出租房还是那么热，他四处找蒲扇都没找到。小耳朵走到他面前，使劲摇头，然后问他：“有风吗？”他愣了一下，乐出声来，说：“就是，咱俩自己带着扇子呢。不过，那咱俩不成猪八戒了吗，大耳朵扇来扇去的……”

小耳朵嘻嘻笑，说：“叔叔，你比猪八戒帅。”

“我是美女小耳朵的叔叔，能不帅吗？”小屋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躺在床上，他问小耳朵有什么理想。小耳朵问啥叫理想。他说：“就是你长大了想干啥。”小耳朵很认真地想了半天说：“我想当明星。”他问为什么，小耳朵说：“我会唱歌跳舞长得漂亮，爸爸妈妈就不会不要我了。”

他沉默了好一会，费了好大力气跟小耳朵解释爸爸妈妈不是不要她，而是去了另外的世界，他们相信大耳朵，才把她交给他的。

“可是你会结婚，还会有你的孩子啊！”

小耳朵的话把他给震住了，他不知道那么小的小孩子会想那么多。他搂过她来，说：“就算结了婚，有了孩子，你也是叔叔的宝贝。”

小耳朵乐了，问他的理想是什么。

他说是当个有钱人，买漂亮的房子和漂亮的车，带小耳朵去游乐场。小耳朵坐起来，说：“我觉得你现在已经很有钱了，你都请我吃不土的汉堡包了呀！”

小耳朵越来越皮。在幼儿园打小朋友不算，还在家里用小刀子削尖木棍，扎邻居家门口的大白菜。邻居发现白菜烂了心，来找时，小耳朵还嘻嘻笑。他刚丢了一份工作，心里有些急也有些窝火，不为了你，我能前怕狼后怕虎忍气吞声还被老板冤枉偷东西吗？他拉她进屋，啪啪照着小耳朵的屁股就是两下子，小耳朵一闪，人直直地磕到床角上，哇地哭了起来。他急忙抱起小耳朵，小耳朵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也哭，他说：“小耳朵，全是叔叔不好，不该周末关你一个人在这院子里……”

小耳朵不哭了，替他擦眼泪，说：“大耳朵，你别哭，我再不惹祸了。”

他教育她以德服人，那是他从电影《黄飞鸿》里看来的，他说：“咱们要让人家瞧得起咱们，佩服咱们，而不是害怕咱们。”

他洗衣服，小耳朵洗袜子。他炒菜，小耳朵去胡同口买馒头。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耳朵读二年级了，是班里的文艺委员，而他转行做了装修队里的小工头。

他领了个姑娘回来。姑娘坐在床上等他把饭做好，吃完饭，小耳朵拣碗，她也没伸手帮忙。

晚上，他说：“小耳朵，咱们俩这么穷，要求不能太高。”

小耳朵瞪他，说：“穷也不能随便结婚，不然会离婚的。”小耳朵总是语出惊人。

他跟那姑娘的事不了了之。倒是他做装修做出了兴趣，宣布要做室内设计师。小耳朵跳起来跟他击掌，大模大样地说：“大耳朵，我支持你！”

像有了动力，他报名进了夜校。每晚，小耳朵在床的一头做作业，他在床的另一头看书。

有一天，小耳朵做着作业，突然抬起头说：“叔叔，是不是最近都没人喜欢你了？”

他不解，她叹了口气说：“就是帅哥也得追女孩子啊，不然，真的没人要你了。”

他惊讶了，半晌方说：“没事儿，没人要我，我还有小耳朵呢！”

小耳朵使劲摇摇头：“你还是快点把自己嫁出去吧，别老让我操心。”

这句话让他笑了整个晚上。

2年前，他找了七八个人组了个草台班子，自已弄了家装修公司。他们的公司叫小耳朵家装有限公司。他说小耳朵，你叔就快成有钱人了。小耳朵的豁牙子已经开始换新牙，她很牛气地说：“当了老板，也不能骄傲哦。”

他立正敬了个傻乎乎的队礼，说：“领导放心，我一定好好工作。”

他总是想着替客户省钱，也总是不厌其烦地修改那些边边角角的地方。找他装修的都不是有钱人，也许这房子一辈子只能装修这一回，他说他得用心些。

渐渐有了口碑，他的公司居然做得像模像样了。身边有了漂亮女孩，他照旧领给她看，她总是摇头。他摇头叹息，说：“小耳朵，以你的标准，叔叔也许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小耳朵却趴在他耳边说：“咱们小区超市里的卢姐姐喜欢你。”他敲了一下她的脑袋：“这个你同意？”

小耳朵说：“她从来不关心你有多少钱，她总是让我提醒你吃胃药……”

他瞪了她一眼：“小机灵鬼，你啥都懂！”

他跟卢姑娘谈起了恋爱。卢姑娘给小耳朵买裙子，买那些女孩喜欢的小东西，两个人混得像亲姐妹，倒把他闪在一边。他假装吃醋，心里却像吃了蜜。

他从来没想过生活会这样踏实，他再不是那只没有方向的轮子了。有了小耳朵，他的人生一路向上狂奔着。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再看看给卢姑娘讲他的糗事的小耳朵，笑了。

那晚，他梦到哥嫂，他说：“谢谢你们把小耳朵送给我。”说完，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