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初秋,杭州之江大学,诗社正在举办新学期的第一次聚会。
一位戴圆框眼镜的瘦高青年抱着厚厚的英文原版书走进来,安静地坐在角落。
他就是英文系四年级的朱生豪。
同学们都知道,这个沉默寡言的学长痴迷莎士比亚,口袋里永远揣着莎翁的十四行诗。
活动进行到一半,中文系新生宋清如带着自己创作的《夜莺》上台朗诵。
当她念到"月光在花瓣上写下十四行诗"时,朱生豪突然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起来。
散会后,他鼓起勇气拦住这位素未谋面的学妹:
"你的诗里提到十四行诗,可知道莎士比亚第18首开头怎么翻译?"
就这样,两个年轻人因为文学上的交锋,开始了他们的诗书往来。
朱生豪与宋清如
每周三下午,他们都会在图书馆的西洋文学区碰面。
朱生豪会带来新译的莎剧片段,宋清如则带着自己创作的诗歌。
有次讨论《罗密欧与朱丽叶》时,朱生豪突然说:
"阳台那场戏,罗密欧说'我的爱是海,无边无际',我觉得译成'爱如潮水'更好。"
宋清如不知怎的,心里一震,随后笑着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个创意。
——
1933年毕业前夕,朱生豪做了一件让所有同学都震惊的事。
6月15日这天,他穿着一新,捧着一叠装订整齐的手稿来到女生宿舍楼下。
那是他花三个月时间翻译的《威尼斯商人》,扉页上用毛笔写着:
"请允许我将余生都献给你,就像安东尼奥为巴萨尼奥担保。"
宋清如红着脸跑下楼,却没有接过那叠手稿:"我们...我们还不够了解彼此..."
宋清如
毕业后朱生豪去了上海世界书局工作,宋清如继续在杭州读书。
宋清如并非对朱生豪没有好感,只是她觉得,步入恋爱阶段的两个人,需要对彼此有更深的了解。
分隔两地的日子里,朱生豪开始了他的情书攻势。
1934年10月的一封信里,他这样写道:
"今天校订《仲夏夜之梦》,看到仙后爱上变成驴子的织工那段,突然很想你——你总说我在你面前像头笨驴。"
随信附着一张滑稽的自画像:他戴着驴耳朵在翻译莎剧。
历代文人雅士都有自己的字或号,他却永远在信里自称“宋清如至上主义者”。
1937年抗战爆发,两人的通信变得更加珍贵。
这年冬天,朱生豪冒着炮火把刚领的薪水全部买了信纸和邮票。
他在12月24日的信里写道:
"今天译完《哈姆雷特》,王子说'活着还是死去',我却只想问你:明年春天,可否与我共赏西湖的桃花?"
信纸背面还画了幅简易地图,标注着他设想的重逢路线。
他的表白,一如既往地热烈又温柔。
两颗年轻的心,也终于相知相许。
1941年珍珠港事件后,上海租界沦陷。
朱生豪在1月5日的信里夹了一朵干枯的梅花:
"昨夜梦见带你回嘉兴老家,院子里的梅树开得正好。醒来发现压在枕下的《莎士比亚全集》湿了一角——原来书本也会流泪。"
这封信让在四川教书的宋清如终于下定决心,她在回信里夹了片银杏叶:
"等战事平息,我们就把这些年的书信整理成册吧。"
——
1942年5月1日,这对恋人终于在上海结婚。
婚礼简单得令人心酸:
朱生豪穿着洗得发白的西装,宋清如的旗袍是用旧被面改的。
新房是租界里不足十平米的小屋,唯一的奢侈品是朱生豪用三个月工资买的《莎士比亚全集》精装本。
婚后他们回到嘉兴朱家老宅。
每天清晨,宋清如做好简单的早饭,朱生豪就开始伏案翻译。
中午她会把煮好的面条端到书桌前,有时面条都凉了,朱生豪还沉浸在《李尔王》的悲剧世界里。
1943年儿子出生后,生活更加拮据。
有次孩子半夜发烧,朱生豪冒雨走了五里路请医生,回来时浑身湿透,却还紧紧抱着那本正在翻译的《麦克白》手稿。
——
1944年春天,朱生豪开始持续低烧。
6月的一天,他正在校对《亨利五世》时突然咳血,鲜红的血滴落在"我们少数人,幸运的少数人"这句台词上。
医生诊断是肺结核晚期。
病床上,朱生豪仍坚持每天口述翻译,由宋清如记录。
12月26日清晨,昏迷多时的他突然清醒,拉着妻子的手说:
"清如...《亨利八世》还剩最后三场...我们的书信...要收好..."
话音未落,32岁的翻译家永远闭上了眼睛。
——
1945年抗战胜利后,宋清如带着未完成的译稿和满满一箱书信回到嘉兴。
从1933年鸿雁初传,到1942年终成眷属,直至1944年生死相隔,这些泛黄的信札记录了一段至真至纯的旷世之恋。
朱生豪生性腼腆,平日少言寡语,唯独在写给宋清如的信笺里,他的文字忽然灵动起来。
那些或俏皮、或忧郁、或甜蜜的絮语,像春风里纷飞的花瓣,将年轻的心事娓娓道来。
一页页信纸上,他畅谈文学理想,细说生活琐碎,分享读诗的感动,探讨翻译的得失,更将满腹相思化作缠绵文字。
正是这份相知相惜的深情,滋养出这位翻译莎翁的巨匠。
后来,朱生豪之子朱尚刚先生悉心编纂,308封珍贵情书在《朱生豪情书全集》中得到完整呈现。
1997年,86岁的宋清如在弥留之际轻轻张开手,恍惚握住了年轻时他写给自己的情信:
"就算你拒绝我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我还会带着莎翁的情诗来见你。"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仿佛又看见那个站在女生宿舍楼下,捧着译稿等她的清瘦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