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离世已经十周年了。
老家有个规矩,逢年过节得回去给先人上香。
细雨绵绵的下午,我带着媳妇娃儿踩着泥泞的田埂往祖坟地走。
还没到坟头,远远就闻见一股二锅头的味儿。
舅舅歪在老槐树下,手里攥着个酒瓶子,看见我们来了,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哎呦,可算把你盼来了!”舅舅满脸通红,“你爸要是在九泉之下晓得你们来看他,兴许能笑两声。”
“不过啊,就你爸那个死心眼,活着的时候就不会过日子,整天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心里一沉。
十年了,整整十年过去了,可舅舅还是改不了这个臭毛病。
每回提起我爸,他准要数落一通。
“你爸啊,就是不开窍。”舅舅又灌了一口酒。
“当年要是听我的,去镇上开个小卖部多好?非要死犟着去工地上抡大锤。这不,人没了不说,还落下一屁股债……”
往事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
那年我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爸在工地上出了事。
他是个小工,干的都是最底层的活计。
为了赶工期,顶着大雨在脚手架上干活,一个趔趄就摔了下来。
爸走后,那些债主才蜂拥而至。
原来他一直瞒着我们,到处借钱供我读书。
以前他总说自己赌钱输了,其实都是借口,不想让我知道家里揭不开锅。
“你爸就是个犟驴脾气,”舅舅又开始絮叨。
“我给他介绍镇上饭店刷碗的活儿,他都不去。说什么大老爷们刷碗丢人,宁可去工地上受罪……”
“你要是拿五块钱给他买酒喝,他能给你鞠三个躬。可让他低头找个轻松点的活,他就是不肯……”
我再也忍不住了:“舅舅!你住嘴!”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我爸走了十年了,你还要这样编排他到什么时候?活着的时候你就看不起他,现在人都入土了,你还要往他坟头上撒盐!”
“你这孩子,怎么跟长辈说话呢?”舅舅瞪大了眼睛。
“长辈?就你这样的长辈?”我冷笑一声。
“要不这样,咱把我爸刨出来,你再骂一顿?反正死人听不见,你想说啥说啥!”
“你……你……”舅舅气得直哆嗦。
媳妇在旁边扯了扯我的袖子,可我控制不住自己:“我爸是个糙人,不会说甜言蜜语,不会巴结讨好谁。”
“但他懂啥叫责任,晓得啥叫父爱。宁愿自己啃馒头,也要让娃儿上大学。就这样的父亲,你有啥资格笑话他?”
细雨中,我的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
舅舅愣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点燃三炷香,恭恭敬敬地插在爸的坟前。
“爸,儿子对不住你,这些年都没能替你说句话。今天我总算把这口气出了,您在天之灵听见了不?”
我跪在湿漉漉的土地上,声音哽咽。
回去的路上,舅舅一声不吭。后来听我妈说,那天晚上他喝得烂醉,抱着我爸的遗像哭了好久。
从那以后,舅舅再也没说过我爸的不是。
每年清明,他都提前备好香烛纸钱,等着全家人一起上坟。
农村人的感情就是这样,不会说,不会表达,但是真真切切地藏在心底。
每次梦见爸,我都想对他说:爸,儿子想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