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中学生手捧骨灰时,在想什么丨记者手记

信息周末 2025-04-23 02:18:31

学生将骨灰袋放入墓地里。受访者供图

我经常觉得,自己是一个麻木的人,多少跟记者这个职业做久了有关系。

清明时节,《11年来,这些师生下葬了243位无名氏的骨灰》报道发布后,有人问过我,在采写过程中如何克服“死亡”这样一个敏感的话题。

实际上,“死亡”作为社会新闻中的高频词,我已经见怪不怪。如今再接触“死亡”这个话题,我的反应远远不像人生中头几次接触时,那般震撼和恐惧。

在2025年以来,我时不时会想到这个话题。冬至那天,我曾经采访过的一位老人在养老院去世。她活着的时候,与亲人的走动一点都算不上密切。当年在采访时,我就有一股强烈的感觉,她是被遗忘的人。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独自面对生命倒计时,滑向终点。

这些年,我在新闻报道过程中接触过的老人,有几位已经去世了。每听到这种消息,我都会细细翻出过往接触的记忆,回味对方的音容笑貌,然后感慨人生无常,各有命数。

干我们这行,还会经常去剖析一些逝者的人生轨迹,被聚焦的逝者也有不少是年轻人。就我接触的,印象最深刻的是我在上大学期间,尝试去了解一个跳楼身亡的男孩。后来发现,哪怕是有人依傍照顾,也可以称之为“被遗忘的人”。

有句话说,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我讲的这个男孩,只有16岁。父母也疼爱他,却全然不知晓他的心理境遇和现实遭遇,我找过男孩的同学、网友,把他们各自了解男孩的不同方面,七七八八拼凑起来,恍惚觉得,我才是那个最了解男孩的人。

男孩离世后,遗体很快下葬,他的物件被丢弃或焚烧。在房间里,他存在过的证明是一张跟家人照的全家福,在家之外了无痕迹。当时的我自发肩负某种使命,负责总结他那短短一生,他简单得像一份刚开始演算的草稿。

那个男孩轻飘飘的人生,传导给学生时代的我难以承受的重量,我从未那么认真地去丈量一个人如何过一辈子。也是那时候,我才慢慢意识到一种说法:再卑微的生命也有尊严。

第一次看到“下葬无主骨灰”这种新闻,我还是有点走神。我们一直讲,逝者在天之灵,真的能因为“无人认领”而悲凉吗?我不知道。

但可以确定,生者一定是感到悲凉的主体。生者将自身情感投射在一个被遗忘的人身上,对无名逝者生起朴素的同理心和怜悯心。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死后被潦草地对待。按照传统,生者通过举行葬礼表达对逝者的悼念与尊敬,给予逝者体面的告别方式。但我们更明显能看得到的,是葬礼对生者的意义。

我大概能理解,当一群高中生手捧骨灰时,内心会经历怎样微妙的变化。钱剑波跟我描述他看到的场景:陈年的骨灰袋脆得不敢去拎,骨渣戳破布袋。一个不小心,被惊动的骨灰猝不及防地飘散到空中,跟悬浮的尘埃混在一起,分辨不清哪些是曾经作为活人的一部分。

这种震撼,是对学生实打实的生死教育。在过去11年下葬无主骨灰的过程中,钱剑波积攒了不少参与“义冢”活动的学生心得。我又摘录了几段放在这里。

一位叫韩佳蒙的学生写道:红布袋里的骨灰,在数年前也是活生生的人。然而数年后,他们在余姚这座城市留下的也只有红布袋里的骨灰。义冢项目的进行,使他们再见天日,这不仅仅是一场入葬,也是一次守护无名逝者去达归宿的旅程。他们是人间的无名逝者,是另一个世界的流浪孤儿。而今时今日,他们有了归宿。

另一位同学周倪杭记录:一排排有序整齐的骨灰柜置于屋中,而我们需要的无主骨灰,却一箱箱的放在角落,彷佛这些骨灰是“没有意义”的,没有人保护好他们。顿时,我感到十分的无奈,我眼前的八箱骨灰,“他们”没有了家,更没有人去理睬他们。他们是由一个个生命过来的啊!

还有一位同学姚金杰说:此次无主骨灰的下葬仪式,我认为是我经历过的最有意义的社会实践的教育,它比任何一种在课堂上、课本中的死亡教育更加生动、更加真实,同时也更加现实和残酷。

在下葬的骨灰中,很容易辨认出来他们大概的年纪,有的才四五岁就无人认领,有的二三十岁就被家人放弃,有的甚至是十六七岁的,与我们同龄的人,也在殡仪馆中被社会遗忘了十几二十年。

看到一包包骨灰,我既对他们的生平感到痛心,对这个社会感到悲哀,更对现如今我能有安稳生活感到来之不易和珍贵!为他们下葬是为他们身前的飘荡无依以一个归宿,活着那么累,逝去后就稳稳地好好休息吧!

在采访钱剑波的过程中,我们将生死讲得那般轻松。我说,我怕死。他说,他也怕死。人大抵都是怕死的。

日子总过得太快,在小部分瞬间,当耳边穿梭过生生死死的沉重消息时,时间和空间才会进入到慢倍速状态,如同刚看完一场议题深刻的电影,我们的思想抽离到俯瞰芸芸众生的状态,密集的记忆闪回和人生感悟汹涌而来,心头一震又豁然开朗。

但这种“出世”的震撼保质期太短,在遇到琐碎具体的事情时,人还是会“入世”,一头扎进去,情绪难控,根本顾不及生死的宏大议题。

总之,死亡话题是个黑洞,它会把人的思绪吸进去,就算想很久,仍旧是一片混沌。我自然想不清楚,劳神费力还致郁。钱剑波说,他也想不明白,那就不要想了。

所以我也在琢磨,“麻木”其实是我的一种保护色,或许很多麻木的人,都是这样保护自己的。

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责编 何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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