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内经》这样描述女子的成长与衰老:“女子……二七而天癸至,任脉通,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七七,任脉虚,太冲脉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坏而无子也。”意思是说女子十四岁性发育基本成熟,月经来潮,可生育子女,四十九岁经水绝,进入老境,无力再育。作为中医典籍,它关注的自然是人体机能。其实,二七至七七,这三十五年,不仅是女人的育龄期,更是女人一生中最美丽、丰娆的时间段。肤若凝脂、面似桃花、袅袅娜娜、乌发如云,诸如此类的词汇都是形容此间的女性的。它们涵盖了女性之美的共性,但若具体到每一个人,妍媸各不相同。
就像我,一生与窈窕无缘。但只要是好年华的女子,身材不好肌肤好,肌肤不好头发好,所谓十八无丑女。有胶原蛋白,有丰乳肥臀,总差不到哪去。但过了五十,女人的丰满与弹性日渐消弭,犹若一条流经沙漠的河流,随着水分的不断蒸发,终于枯涸,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妪算是炼成了。故此,作为荷尔蒙晴雨表的天癸对维持女子的容颜美功不可没。
在今天,天癸被称为生理期。退休前一年,生理期还好好的,周期正常,量正常,它们传递出虚假的信息,让我误以为自己的生理期可以保持到六十左右。理论上说,衰竭是一种渐进的过程,会先紊乱一段时间,忽前忽后,忽多忽少,一步一回头,就像曲尽时的余音,必得绕梁几日,方慢慢散去。我的枯竭是突发的,没有预兆,断崖一般。它去得决绝,把我晾在那里,任我鄂然、怅惘,不知所措。
自然会有期盼。但一次一次失望,失望的次数多了,无奈只能接受。当然,想挽留它,现代医学还是有办法的,但这挽留也是权宜之计,保得了一时,不可能永驻。办法无非是补充,有说可以补充这个,又说可以补充那个,但不管这个还是那个,估计都是雌激素。而我的子宫里有一肌瘤,我怕这些飞来的雌激素会让一枚良性的肌瘤蜕变成另外的东西。说到底,活命是更重要的。因此,失望归失望,怅惘归怅惘,人为的努力倒不敢去做。
有时,会梦见它。桃花灿烂,我心灿烂。正是黄粱一梦,有多喜悦就有多失落,不说也罢。
天癸不仅关乎女子的容貌,更关乎家族子嗣的绵延。如此重要的东西在民间却是不能见人的。妇女行经时的用具,洗好后都是藏在裤子底下,不能接受大众的目光和阳光的直射,经血更是不洁的、肮脏的。经期的妇女因为“不干净”甚至不能烧香、祭祀、拜菩萨,一不小心,甚至还能闹出人命。
十岁那年,铺里有对夫妻打架,落了下风的妻子情急中把染血的黄裱纸拍到丈夫脸上。铺里小街皆是木板建筑,邻里间放个屁都能听见,自然无隐私可言。杀猪般大叫起来的丈夫引来了左右邻居。农村的夫妻打架,围观者多半是看热闹的,日子平淡寂寥,偶尔打打架当作调剂,何况两口子打架都是床头打来床尾和,没人真正把它当回事。但这次丈夫的大花脸,却犯了众怒,公认女人歹毒如蛇蝎,对自家男人下这样的狠手,是要把男人打入十八层地狱,投不了胎的。她的狠辣与欺侮使得他远远胜过韩信当年所受的胯下之辱。因为众邻的参与,被架到梁上无法下台的男人自然怒发冲冠,愤懑难平,他狠狠收拾了女人。女人又耿又倔,鬼哭狼嚎,闹了十天半月,以离婚收了场。
女人走的那天,半条街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她手挽包袱,昂着头,蹬蹬蹬地往前走。三个孩子大的九岁,小的还在地上爬,他们哭哭啼啼,拖的拖、拉的拉,女人收住脚,蹲下身子,似乎才从梦里醒转过来,她摸摸大的,亲亲小的,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奇怪的是男人竟也泪眼婆娑,似乎万分不舍,他一直追到石桥头,才收住脚步。看热闹的人们一边感叹孩子们的可怜,一边指责男人:“真是没钢性啊,这样阴毒的老婆莫非还想留着过老?”
几十年过去,女人的样子犹在眼前。肤黑、圆脸、短发,一件褪色的士林衫大褂裹着壮实的身子。她依傍着一条清粼粼的小河踽踽而行,河岸野草葳蕤,野花吐艳,谷穗即将成熟。透过时间的屏障,远远看去,女人只是一个蠕动的小小黑点,而她的四周是箭矢一般的唾沫,语言也是锐器呀,女人挡无可挡。事实上女人再没有出现。一个挂上“歹毒”标签的女人,娘家也不能容她,她还有什么路可走?几个月后,女人把自己挂在屋后山上的一棵油茶树上。她以这样的方式与尘世做一个了断。
隐约记得多年前的一部小说叫《女孩儿》。故事说的是某荒僻之地,有个奇怪的风俗,将快长成的女孩放逐到人迹罕至的大山更深处。半间草棚,是女孩们的栖身之所,它简陋、孤独、摇摇欲坠。女孩在那里与山风、流泉为伴,抵抗着寂寞、恐惧与饥饿,抵抗着可能出现的狂风骤雨、纷纷大雪,这种半人半兽的生活必须持续到体内涌出温热的溪流。这个过程中,有的女孩死了,有的女孩疯了,有的女孩遭到了强暴……被强暴的女孩竟把强暴者当成神一般敬仰。苍山如海,波诡云谲,女孩如一片树叶沉浮。嘶喊的风、冰冷的石头、扎人的野茅、野兽们东一声西一声的尖啸与狂奔。黑夜辽阔无疆,恐惧如天边的惊雷隆隆碾压而来。一个强暴者的出现是否好过鬼怪出没?野兽奔突?闪电雷鸣?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长夜?是否好过石佛般呆看太阳从东边挪到西边,或者雨势如鞭似锤的白昼?强暴者毕竟是同类,可以发出相似的声音,可以走动跳跃,他的胸膛甚至可以带给她一点点温度。她渐渐开始等待。她一直在等待,先是等待那条炽热、鲜红的生命之河,现在她还等待那个面目模糊的男子。有一天,那条河流终于贯通,汩汩的生命之泉奔涌而出,宛若天边的红霞。女孩喜极而泣,她解下了自己的下衣,犹似胜利的旌幡,在她高高举起的手臂上猎猎飘扬。女孩跑过山坡,跑过溪涧,纵横的荆棘和倒伏的树干把她一次次绊倒,褴褛的上衣在奔跑和倒地中不翼而飞。女孩跑啊跑啊,她要跑到山巅,告诉天上飞的鸟雀与黄蜂,告诉地上跑的野猪与黄麂,告诉山下树林里半隐半现的村庄,告诉弯弯的河流,告诉屋脊和屋脊下的那些人,她要告诉全世界,她历尽万苦千辛终于做成了一个女人。女孩跑啊跑啊,把太阳跑成了月亮。女孩终于倒在了地上。月亮又圆又亮,月光如一床薄被,覆盖在女孩的身上。山中数月,半饥半饱,女孩身体瘦弱,发着幽幽的青光。她的下体,一道暗影顺着腿根蜿蜒来到脚踝,女孩的脚板扎着荆棘与芒刺。露水从茂密的枝叶间滴下,花瓣与树叶在山风中飘落,它们扑簌簌如眼泪和月光一起落在女孩身上。女孩睡着了,等来了成人礼的她面带微笑,幸福地永远睡去。
二
庸常生活,更像是流水冲刷下的卵石,棱角俱无,稳当笃定。女子对待生理期的态度相对平和正常,虽然也有叫它倒霉的,但乡间约定俗成的称谓是:来客了。而再不济的客人,好好歹歹总要招呼一番。
待客方式的改变是社会发展的缩影。古时女子行经时缝一个小小的布袋,袋子里装着草灰。我小时候,见过母亲藏在褥子下的卫生带,臭烘烘的茅坑里也时有染着血迹的黄裱纸。铺里唯一一个用卫生纸的宋医生,是从铜鼓下放而来,借住在小伙伴菊家里。“雪白雪白的纸,比我的作业本还要白,扔在茅坑里,她家真有钱呀。”菊一边吐着舌头,一边感叹。菊的父亲死于一次事故。那时,每到暮秋时分,生产队都要组织大家搞副业,以便年终分红时,大伙有可能分到一点过年的钱。老话说,靠山吃山,山里的副业就是砍树,一年年砍下去,砍伐点离村子越来越远。砍树是重体力活,为了节省体力,吃住都在山里。菊的父亲做饭手艺不错,是当厨师的不二人选。他在一个阳光大好的中午,摇摇晃晃挑着一担饭食,准备送到劳作现场,却被一棵倒下时意外改变方向的大树当场压死。菊的母亲带着四个孩子独自撑了几年,终于改嫁他乡。我不清楚,生产队对菊的兄妹有无抚恤,但菊的作业本是那种最便宜的,是连格子都没有的土本子。
到我需要待客的时候,卫生纸基本普及了,随着经济的发展,它又从待客之物沦为如厕之纸,卫生巾的面世不仅让女人们获得了一种更方便、轻松的待客方式,某种意义上也是对女性精神与身体的解放。
生理期也有了五花八门的别称,最常用的是“大姨妈”,它从城镇流向乡村,成为大众用语。
我没有考证过“大姨妈”的由来。“大姨妈”说起来也是客人,但比较而言,我更喜欢“来客了”。这三个字看似平常,细琢磨,却有朴素的人生道理,有几分郑重与雅致。对一个成熟的女人而言,它是每月一约的客人;对女性整个人生来说,又是某一时间段的客人。过了这个阶段,它就像那只黄鹤,任你千呼万唤,再不回返。这完全符合客的特性,更符合时间的特性。时间从不回头,客人总要离开,“相见时难别亦难”也好,“别时茫茫江浸月”也罢,这一片茫茫和难而又难的别与见皆是主客惜别时一眼看不到边的愁绪与不舍,是时间之河一泻千里永不回头的无奈与伤悲。
身体的零部件都是与生俱来,一世相伴。唯有生理期是客人,而且是贵客、娇客,它在某个特定的时间造访,最后挥手而别。之所以说它是贵客、娇客,是因为它对女性的活力和爱情的维系都至关重要。爱情与荷尔蒙休戚相关,没有生理期参与的情,可能是亲情,可能是友情,唯独难称作爱情。真正的爱情,应该是灵与肉的高度契合与紧密结合,从这个角度看,仅有精神与思想交融而缺少激情喷涌的柏拉图式的爱情和真正意义上的爱情也难混为一谈。
一个客人,几十年来来往往,自然产生了感情,一朝诀别,自有难以言说的哀伤。每每想到相伴之时,自己如何怠慢,少有殷勤,更是愧意横生,追悔莫及。记得它初来乍到时,我年方十五。现在的孩子,十五可能早就懂得待客之道了。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物质匮乏,营养不良,十五六岁没有发育的大有人在。倒是那些初潮相对早的同学,似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遭人耻笑。她们虽然有着桃花般的脸色,但一般坐在教室的后排,规规矩矩,从不多事。初中时一名张姓同学来潮弄脏了裤子不说,板凳上也留下斑斑血迹,有调皮的男同学立马给了她一个外号:漆匠。每天放学路上追着喊:“咚咚锵,锵锵咚,咚锵锵咚张漆匠,漆匠漆匠咚咚锵。”喊了一个多月,张姓同学终于抵挡不住,逃回家中。老师曾经翻过一座大山,来到她家,试图让她重返课堂。她的父母用一杯热腾腾的果子茶款待老师,然后各干各的事去了。老师先是苦口婆心,晓之以理,继而发雷霆之怒,拍案而起。她低着头,十指交叉着绞来绞去,眼泪一行行落下来,但非常坚决,整个过程未发一声。辍学后,她第二年嫁到了隔壁的修水,此后再无消息。她是初中毕业四十年聚会缺席的三位同学之一。
青春期女孩是含苞待放的花蕾,生理期是花蕾最娇嫩、隐秘、脆弱的部分,怎么经得起如此粗蛮的玩笑?
如果她一直读到了高中,或许会有另外的命运吧。高中同学除了考学、考工作的,余下的多数做了民办老师。众所周知,民办老师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集体转正,到了今天的年纪,每个月有四千多的退休金,和农村老人不可同日而语。可见貌似玩笑的一句话,有时也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另外一个同学的辍学也与生理期有关。那是高中的第一学期,来自三个公社的二十多名女生住在一间教室改成的寝室里。某天,一名同学突然喊叫起来,说缝在棉被里的十七元钱不见了。那时候,我们每周的生活费不会超过一元,饭店里又白又暄又香的馒头,一两米加一分钱可买一个。十七元,无疑是笔巨款。丢钱的同学高大结实,是森工后代,巨款是她假期荷锄上山,用自己的辛劳与汗水换得。她的床铺已经翻得底朝天,连一只跳蚤都逃不过去。她每晚哭泣,开始还有人劝,但她的悲伤如河流,眼泪一触即发。她哭一会,念叨一阵自己如何吃苦受累,黄天暑热都没歇一天,再哭一会,骂一阵盗贼如何丧尽天良,要遭雷劈。哭哭念念,念念哭哭,周而复始。按说,发生如此重大的事情应该报案或让老师来解决。关于这点,我的记忆已然模糊,只记得寝室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时值暮冬,寒风掀动着窗户上的塑料膜,从破损处长驱直入,把室内所剩无几的热气席卷殆尽,身体是冷的,心是慌乱的,每见他人窃窃私语,我总是心慌脸红,似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这样挨了一些时日,莫名其妙就怀疑上了一个同学,我把她称作花。宿舍开始了搜查。没有组织者,自己对自己动手,或许是为了证明自己清白,所有同学都打开了箱子,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箱子无一例外都是简陋的,它们洞开在几十双眼睛面前,洞开在寒夜里,洞开在月光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轮到花才出现了停滞,这停滞显得意味深长,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似乎一切将要大白于天下。原来花箱子里有个小小的蓝花手巾包,本不稀奇,但花一把拿起来,紧紧攥住。花的周围是她的同学却又似乎不是同学,而是对垒的双方,花站在箱子前,脸红得似血,怒目圆睁。这边的事情,早有人报告给班主任。班主任是个温和的中年男人,他的到来,结束了对峙的局面,花终于松开手,把手巾包用力摔在地上,开始恸哭。手巾包仰面朝天,袒露出花极力保护的秘密:原来是女孩行经用的“卫生带”。那个晚上,她一直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拉不动、劝不了,嚎啕而至抽泣。如此挨了一夜,天一放亮,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夺门而去,再没有回来。
三
生理期这种事,在乡间,它一面是隐秘的,像门后角落里的一把灰蒙蒙的扫帚,难以示人,一茬一茬的女孩手忙脚乱但又无师自通地处理自己的初潮。但它又是敞开的,有个街邻直到十九岁才来潮,激动的母亲逢人就说,恨不得用喇叭广播一番。对这个母亲来说是“一天的云都散了”。如果女儿再不做大人,唾沫星子都会把她们淹死。做了大人的女孩才有资格谈婚论嫁,进而成为一个母亲,那是一个女孩最重要的人生意义。做了大人的女孩,才有力气,做饭、洗衣裳、种菜、砍柴样样拿得起,可以将父母肩上的担子接过来挑一程。相比于生男的欢喜,女孩的降生总是要打些折扣的,但姑娘们大了,宛若春风里的竹节花,绿叶红朵,摇曳生姿,引得媒婆们纷至沓来。如若某个女孩不幸失了母亲,成了后母眼里的砂子,但她再苦再难,前面总有个出嫁的机会在等她,她还是有盼头的。对那样苦命的女孩而言,做大人就是一种拯救,嫁人就是二次投胎。
生理期初顾的时候,我在离家二十里的地方读高中。某天课间,感觉到了身体异常。我躲在厕所最里面的位子,确定所有人都走了,迅速检查内裤,一小块深褐色的湿斑,虽然陌生,还是大致明白,是客来了。客初次上门,我小心翼翼,像一个阵前的探子。正是它的点滴微量,让我勉强保持住淡定的姿态。一直等到上午的课结束,大家敲着碗顺着一条斜坡走向食堂,我才拉住一个关系亲密的同学,向她请教。她只比我大一岁,却有了丰富的待客经验。当然,不请教也是可以的,但是,我需要她陪我去买“妇女卫生用品”,确切地说是帮我去买。
翻过一座春天的山坡,山坡绿茸茸的,间或有映山红火苗般撞入眼帘。因为这件既让人害羞又有着隐隐兴奋的事情,我们似乎有了某种陌生感。对我来说,想问的话很多,但又无从说起,心里却像藏着头小动物,蹬踢着四脚上蹿下跳,眼看着要从咽喉里喷发而出,突然又一咕噜沉下去。那一截长不过千米的路似乎遥无尽头,好不容易到了供销社,同学径直走到北货柜台,我却磨磨蹭蹭,慌慌张张,涨红着脸,在食品柜台不肯过去,似乎那是一件与我完全无关的事。食品柜台一排玻璃罐,装着雪里松糖、冬瓜糖、山楂片、发饼……雪里松糖的味道最熟悉,它是县食品厂生产的糖果,一毛钱十三颗,是大家能够吃得起的零食。阳光从外面照进来,可以看见光线中的灰尘缓缓下落。零食、新布、酱油、散装酒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一如我复杂的心情。眼角的余光里,同学已经在付钱了,我竟抢先一步,逃之夭夭,三步并作两步穿过黄土街道,站在对面的饭店前。阳光亮得刺眼,却又梦幻一般,眼前全是虚象。
同学把装有卫生带、卫生纸的黄书包递过来,我一跳三尺远,似乎全世界都看穿了那里面的把戏。
胆战心惊,却也周周全全做好了待客的一切准备。客人却不见了踪迹。咦,太奇怪了,怎么会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就像一台戏,锣鼓响了半天,看戏的人等了半天,演员把头从幕布后伸出来,一眼台下,就默不作声收场了。一地的观众被晾在那里,夜色渐浓,夜风渐冷,走不是,坐不是,真正是手足无措。没有派上用场的卫生带、卫生纸可以压在箱子底层,但它摆下的迷魂阵,把我吓得不轻,一颗心如秋千一般在半天云里荡呀荡呀,怎么也落不进肚子里。
搜寻自己有限的知识库,然后翻过来转过去地想,莫非自己不是一个正常人?
说起来我已经是高中生,但没正经读过几天书。小学未学过拼音,初中勉强能够写全二十六个英文字母,高中了连化学元素周期表都不认识,生理课上的知识更是闻所未闻。我们的主业是劳动,先是把学校后面的山坡整理成漂亮的茶园,然后参与了一座小型水库的修建,还在山顶筑起了两间干打垒。在铁姑娘盛行的年代,女性的生理特性被无情忽视甚至抹去,女生自己也羞于声张。有次班里组织同学们砍竹子,来回将近二十里山路,返程时还要肩扛一根毛竹,有个女生,一瘸一拐走得艰难,样子十分痛苦。原来她正值生理期,腿根已被磨破。
如果自己不是正常人,那是什么人呢?阴阳人还是石人?据说阴阳人白天是男人,晚上是女人,也有白天是女人,晚上是男人的,石人干脆就不是人,是石头成精取了人的外貌还是人失了魂魄像块石头?虽然云里雾里,搞不明白,但有一点是清楚的:阴阳人和石人都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乡下的孩子虽然没有接受过正规的性教育,但这样那样有荤有素的笑话听了满箩筐。一个乡下孩子,从小就明白生育的重要。那些不能生育的女人,被人耻笑,任人欺辱,成为低人一等的贱民。“怀假孕,钻石缝”,说的是一个女人久不怀孕,公婆嫌、丈夫嫌尚可理解,但外人都嫌她如狗屎,女人实在没办法,竟把一只瓢倒扣在衣裳内,假称怀孕,但这事怎么可能瞒得下去?水落石出的时候,羞愧交加的女人投河而亡。她的死,不但没有换来一丝一毫的同情与怜悯,还成了一个笑话,在山村流传,只是她没如大家所愿,钻进一条石缝。我目睹的因不孕而离异的案例也不少。邻家媳妇因为生不出孩子,两口子悄无声息把婚离了,而另外一对就吵得天翻地覆,人尽皆知。他们一路吵到公社,又一路吵回家,来来回回,最后自然是各奔东西。小街上的孩子闻吵而动,趴在公社门前,成了他们婚姻瓦解的见证人。
漫长的男权社会阶段,休妻虽然常见,但也要师出有名。而不孕是休妻的重要理由之一,连陆游与唐婉的悲剧,恐怕也与唐婉的无子脱不了干系。生育权是天赋人权,捍卫的一方自然堂而皇之,心安理得。直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农村的广袤大地上,生孩子依然是女人一个人的事,生不出孩子的所有罪责都要落在女人身上。
后果如此严重,自然魂飞魄散。
时隔四十多年,我依然记得那天是星期三,离回家的日子还有三天。三天数千分钟,二十几万秒,分分秒秒似乎都跳在心尖上,简直如三年一般漫长、难熬。
终于回到家,顾不上饥肠辘辘,顾不上跋涉二十里路的疲累,急慌慌在父亲的医书里找到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妇科那一章节只有薄薄的十几页,但却清晰地印着这样一行字:因为卵巢尚未发育完全,初潮后半年到一年,可能出现量少、经期不规则等现象。
这哪是一行字,分明是救命仙丹,我看了一遍又一遍,为了确认,甚至在自己的胳膊上狠狠掐了一把。没错,白纸黑字,就是这样写的。那个瞬间,人似乎摆离了地心引力,轻盈欲飞。
我就这样解决了人生的第一次危机,没有向任何人求助,包括自己的母亲。
以后的四十年,它定期来访,每月小住几日。一个常客,渐渐不把它当回事。可以说,漫长的几十年间,我没有为它做过什么。那些经期卫生,什么不吃生冷呀,不下冷水呀,等等,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该干吗干吗,想吃什么吃什么,而它竟然大度地不与我计较,也算得上是个有情有义的客了。
似乎也较劲过一两年。那是三十七八岁时,突然痛经。那种疼很特别,如尖刀插入身体,有时正在楼梯上,必须靠住扶手,才能站稳。似乎为了印证中医“不通则痛,痛则不通”的理论,量变得特别少。我能感觉到,它在,但为何不顺流而下?莫非成了一条倒淌河?它能去哪呢?子宫肌层还是腹腔?没有正儿八经找过医生,觉得他们知道的我也基本知道。果然,当我实在不堪忍受,去看医生,他们没有给出让我信服的答案,自然也没有治好我的痛经。县里的一位妇产科权威,甚至说可能是绝经期提前到来。她的话如轻风,没有在我心里留下半点痕迹,管它绝经不绝经,当务之急是缓解疼痛,却一筹莫展。只有忍,不就是几天吗?此痛虽然锋锐如刀,好在是阵发的,挨一挨,挺一挺,也过去了。那两年,计生委门诊的痛经丸被我悉数买走,疼痛依时而至,直到借着一次出差的机会,到省妇幼保健院,一个医生简单问了下情况,没做任何检查,开了两盒桂枝茯苓胶囊,当月,竟酣畅淋漓,痛感全消。医术如此神奇,中药如此神奇,其实,吃了两年的痛经丸也是中成药,可惜药不对症自枉然。
四
一位朋友,因为客两月未至,请教医生,获知自己进入了绝经期,瞬间崩溃,嚎啕大哭。这样激烈的反应医生自然不能理解,她觉得到了这个年龄,就应该绝经呀。医生的职责是指导对方管理好身体,至于心理的活动与情感的波动不属于他们工作的范畴——心理医生除外。当时,我也很难理解,觉得朋友小题大作。这说明事情只要没落到自己头上,就不是事情。
但纵览天下,何处又有不老的神仙?
衰老虽然与生理期有关,但又不完全是生理期决定的。衰老是时间对人类的赠予或毁坏,只要时间在流淌,衰老就不可阻挡。不信,你去看看二十岁和四十岁的人,就像一个新篮球和一个落满灰尘、皮子已经开裂、剥落但勉强还能弹得起来的旧篮球,你甚至不需要细看,只扫一眼就可以把它们区别开来。
与生理期分别,是“七七之年”后的第五年。按说,待遇不薄,我该满意。事实上,我念念不忘、无限惆怅,这样的欲哭无泪,反而不如痛快地大哭一场。人在年轻时,认为变老是特别正常的事情,有孩子、有青年、有老人才成为世界。当衰老降临,我开始憎恶衰老。我对生理期不可遏止的怀想,说白了就是对衰老的恐惧。我见过的八十岁以上的老人保有体面与尊严的估计不到三成。历经时间的摧残和病痛折磨,他们如一片枯叶、一星残烛,随时可能碎裂、熄灭。而碎裂和熄灭前,遭的罪太大了。衰老不仅是外貌的改变,更是机器内脏的永久损坏。精神上它掠夺人类的正常情感与对世界的正确认知,还以疾病的名义对身体百般羞辱。有位患阿尔茨海默病的老人,五个子女,尽数遗忘,不仅如此,他还把大便弄得满墙都是,拍手欢笑像个恶作剧的孩子。时间抹去了所有的悲欢,抹去了漫长人生的印迹,大脑皮层白茫茫的一片真干净。那些失去记忆的人,陷在时间巨大而虚无的黑洞里,毫无还击之力,终于彻底淹没在时间的汪洋。
还有一些瘫痪在床的老人,背部、臀部长满褥疮,床上挖个洞,以供排泄,一日三餐,端到床前,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他们尚未被死亡带走,但已被亲人抛弃。只能在恶臭与冰冷的世界里,眼睁睁看着死亡一点点蚕食自己的血液、肌肤、骨骼与尊严。
造物主把最不堪的一段时光留给生命的尾梢。在这点上,人远远比不上植物,花草树木最后长出的总是新枝、新叶和新蕊。
但一个人如果怕死就不能怕老,反过来,怕老就不能怕死,这是古老的鱼和熊掌的悖论。如果可以在老与死之间作选择,选择老的恐怕是多数。我曾经读过一篇文章,是散文家李佩芝的绝笔之作。那年,她五十岁,病入膏肓,回顾一生,认为能够美丽地活五十年,已经是件很好的事了。她平静、坦然地辞别人间、辞别亲人、辞别文学。当时,我三十岁左右,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想,一个人能够美丽地活五十年,确实也算圆满。
现在我到了奔六的年纪,回头看,五十年的时光还是有滋有味的,寄希望能够美丽六十年、七十年……
人的贪心是慢慢长出来的,就像种子发芽,稻苗抽穗。
“如何优雅地老去?”此类主题的文章盛行于网络,盖因它缓解了无数老人内心的焦虑与恐慌,其实它是一只看似饱满、明艳的气球,实则一戳就破。没有谁是心甘情愿变老的。只是不管多么不情愿,老总归要来。它毫无优雅可言,或者还能以优雅形容的老尚不能称为真正的老。真正的老在养老院里,身体已经颓败成一截枯枝、一摊泥浆,当它被集中呈现,衰老就如成千上万条蠕虫,成团成块,人之极。曾经去养老院看望一个亲戚,养老院建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视野开阔,绿树环绕,但走进去,却有莫名的阴森、凌冽之感。那是孤独的气息,衰老的气息,是即将到来的死亡的气息。它们弥漫在整栋建筑里,弥漫在空气中。那些老人,扎堆坐在阳光下,却似乎没有丝毫热度,目光呆滞,眼珠半天都不转动一下。
衰老横亘在人生最后一个路口,无人可以绕道而行。
如果把一生比作一天,衰老就是漫漫长夜。“设若只有早晨的蓬勃,白昼的辉煌,没有黄昏的凋落和夜晚的寂寥,怎么算得上过了一天?”
老是自然法则,生理期也是自然法则。生理期的结束预示着老的到来,老的结束预示着死亡的到来。不管哪一种,人都只能接受。积极也好,悲观也罢,态度无关紧要,因为它们不能改变现状与结局。
生理期被称作“客人”由来已久,人也是来世上作客的,作客期间,不完全白吃白喝,也给世界添一点色彩,使它看起来更美一点,更可爱一点,然后,在该离开的时候离开,绝不拖泥带水,这客就不让人讨厌。千万不能来而复返,没人可以返老还童,所谓的“老翻少”其实是疾病的警示,那重新贯通的不是生生不息的河流,而是死亡血淋淋的预演。
医学上,天癸与月经是同一现象,美学上,却似乎有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之别,比较而言,还是生理期既顺耳又落落大方。
生理期再也不会成为我的客人。我也终将告别。在时间的旷野上,主客两便,纵使相逢也难识,罢罢罢,各奔东西。
却记得当年卫校读书时,某次生理老师的提问,是关于月经黄体与妊娠黄体的。十七岁的我站立良久,才用耳语一般细小的声音作答。微弱颤动的声波通过时间的传导与放大在我的耳边经久回荡,它是教科书上的标准答案,也是生命在时间中孕育、生长、衰亡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