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吴已经三年没回家了，眼看又到中秋节，她有点纠结。

母亲走了，父亲又娶了新媳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父亲把后老伴——也就是小吴的后妈——娶回来的时候，母亲才走了不到一个月。

当时小吴的三观都被震碎了，她一直以为父母的感情很好，母亲走了，父亲不说再也不会结婚，起码也不是那么快，好像在母亲过世之前他们就在一起了一样。

她受不了父亲变心如此之快，更看不上一脸慈祥的后妈。

１

晚上回到家，还没吃饭，小吴接到了弟弟打来的电话，说是让她中秋节无论如何回去一趟。电话里弟弟的语气很平常，却也透着一股不乐意。

姐弟俩自打母亲走了之后——确切地说，应该是自从父亲把后妈娶进门之后——就很少回去了。弟弟偶尔还回去，小吴是彻底不回家了。

按说弟弟也生气，为母亲感到不值，他之所以偶尔还回去，主要是父亲名下有两套房子。姐弟俩之所以不肯原谅父亲，主要原因也是因为那两套房子。

如果说父亲找个后老伴，对方没有什么负担也还好，跟年轻人一样，条件相当的；但这个后妈就不一样了，她有三个孩子，都是儿子。

家里有三个儿子，经济状况可想而知。到现在还有两个儿子没娶上媳妇。

生气归生气，毕竟也有三年没回家了，小吴也打算回去看一看。父亲一年比一年老了，见一面少一面了。

中秋节当天，小吴开着车往回赶，她没带孩子，也不想让孩子感受家里的氛围，万一吵起来，让孩子看见也不好。

她没了妈，已经很可怜了，就不要让孩子再感受家里不堪的一面了。

开了四个多小时的车，小吴终于回到了阔别三年之久的家。比起三年前，她成熟了很多，不光是言谈举止，连穿衣风格也变了不少。

停好车之后，她坐在车里没有马上下来，而是仔细打量着那栋熟悉又陌生的房子。那是一栋二层小楼，是她跟弟弟一起出钱给家里盖起来的。朱红色的大门，白色的院墙，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

三年没回来了，她多希望母亲能跟以前一样笑盈盈地喊着她的小名一路小跑冲过来。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场景了。

小吴红了眼睛，人怎么就这么脆弱呢？如果母亲还活着，自己跟弟弟是多么幸福，会永远像长不大的孩子一样。

母亲走了，她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在弟弟面前也像个大人了。

说什么都没用了，既然已经来到了门前，还是下来吧。看看父亲过得怎么样，他自己匆忙选择的后半生的路，不知道会不会像母亲活着的时候一样顺畅。

她整理了一下妆容，平复了心情，拎着几盒月饼走到了大门口。

那扇门是开着的，隐约能听见里边说话的声音。父亲跟他的后老伴谈论着还有什么该准备的。他们都知道小吴脾气不好，生怕有什么准备不周惹她生气。

顿了一下，小吴还是迈开步子往里走。她多想喊一声爸，喊一声妈，但是喊不出来，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

门口就停了她一辆车，弟弟还没到。一个人往自己家里走，怎么还感觉怪怪的？

“婷婷回来了，”后妈眼前一亮，像看见自己的亲闺女一样，手舞足蹈地拍了拍身边老吴的肩膀，然后小跑着朝小吴的方向跑过来。

家里的院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铺上了地砖，像城里的房子一样干净。如果这里住的不是后妈，而是自己的母亲，小吴一定会感到欣慰。

看着后妈扭动着胖胖的身体一步一步朝自己跑来，小吴的眼泪一下子就冲了出来。她的动作那么像自己的母亲，连笑容都像。

小吴感动地差点叫出一声“妈”来，但毕竟不是自己的母亲，她抿着嘴点了点头。

后妈一点都不怪她，赶紧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拉着她的胳膊就往屋里走。“老吴快点，给婷婷倒杯可乐。”

又是一句惹人泪目的话，小吴喜欢喝可乐，每次回家第一件事，母亲就是给她倒上一杯可乐。

父亲老吴笑呵呵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就端着可乐出来了。就连装可乐的杯子都是小吴之前最爱的粉红兔兔的搪瓷杯。

小吴再也忍不住，站在堂屋放声大哭。触景生情，她想到的是自己的母亲。

老吴跟后老伴对视了一眼，都吓坏了，还以为孩子在外边受了什么委屈。尤其过中秋节，正是一家人团圆的日子，没看见姑爷回来，孩子也没回来，她一个人开了几个小时的车，还以为小两口闹了什么矛盾。

老吴紧张地拍了拍女儿的肩膀，着急地询问出了什么事；后妈急忙弯腰拿了几张纸巾，一边给小吴擦眼泪，一边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小吴心里委屈，但是也不好说出来，只好轻轻摇了摇头。来的路上，她还担心自己不知道跟父亲说什么，尤其不知道如何面对后妈，甚至以为会发生激烈的争吵，没想到，万没想到，后妈竟然是个如此慈爱的老太太，就像她自己的亲生母亲一样。

２

“没什么，没什么，”她哽咽着说出话来，猛灌了一口可乐。

就在那一瞬间，她释怀了。后妈看起来慈眉善目，举止投足都不像那种喜欢撒泼不讲理的老太太，父亲也红光满面，身体倍棒，这就够了。

母亲在天之灵应该也会感到欣慰。

心情平复之后，小吴也慢慢敞开心扉，跟父亲聊着这几年自己在外边的生活。工作怎么样，感情怎么样，孩子听不听话，就像以前她回到家跟父母聊家常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对眼前这个胖乎乎的后妈一点敌意都没有了，就连她没结婚的儿子好像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了。

小吴嫁了个不错的男人，家里不差钱；弟弟也娶了个不错的老婆，日子过得也不错。姐弟俩都没有需要父母操心的地方，反倒是老吴，年岁越来越大，身边离不了人。

正巧找的这个老太太通情达理，看面相就不是那种喜欢闹事的人。

这样就好。只要父亲生活得好就够了。以前小吴想不通这些问题，总觉得父亲再婚就是一种背叛，背叛了自己的母亲，背叛了自己的子女，背叛了这个家。

时间是最好的老师。

现在看来，父亲的选择是对的，毕竟两个孩子都不在身边，他又不愿意跟随自己到外边去生活，就想守着这个院子过慢生活。

当初这栋房子刚盖好的时候，老吴非常开心，还专门做了规划，哪个房间是干什么用的，院子里要种什么花，安排得井井有条，只是没想到老伴这么快就走了。

晚上小吴没有回去，在老家住下了。她第一次长时间跟后妈在一起，也是第一次跟老太太促膝长谈。

很自然，两个人谈到了父亲的再婚。

“其实我并不觉得父亲再婚有什么不对，只是时间太短了，如果过个三年五年，我跟弟弟都不会有意见。”她是个直性子，还是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我知道，”后妈一点也不生气，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当初我也觉得不大合适，但是老吴觉得，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没必要遮遮掩掩，也没必要再拖下去了。人老了，身边有个人照应才不会给子女添麻烦。”

见小吴没有说话，老太太接着说，“所有人都觉得我们不合适，老吴条件比我好多了，有房子，有退休金。我虽然也有退休金，但是有三个儿子。要知道，儿子长大了是要娶媳妇，要买房子，要出彩礼。

不过你放心，我的三个孩子都非常懂事，他们从来不找老吴要钱。过年过节他们也会过来，偶尔也帮着修修补补的。你跟小斌都离得远，回来一趟不方便，他们几个离得近。我们早就商量过，即便是娶不上媳妇，也不会找老吴要房子。

我知道你们最担心的就是那两套房子。那是老吴跟你母亲攒下的家产，就是你跟小斌的，我不会要，我的三个儿子也不会要。

你们都是年轻人，代沟小，高兴了叫声哥哥，称呼个姐姐，不高兴了不来往都没有关系。本身也不是亲兄弟。我跟老吴就是个伴儿。他生病了有人煮一碗粥，我生病了有人倒一杯水，这就够了。我们没想那么多。”

老太太倒是非常坦然，把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包括孩子们是怎么想的都说了出来。

小吴真想赶紧叫一声“妈”！如果这是一个外人，是别人家的老太太，她一定会觉得这是个好人，值得被人尊重；但是放到自己身上，怎么想都觉得有点别扭。

老太太也不说什么，就像她说的，是想跟老吴做个伴，如果孩子们愿意叫她，阿姨也好，后妈也行，她高兴；如果什么都不愿意叫，那也无所谓，她不强求。

小吴张了几次嘴，就是喊不出来，始终什么都没称呼。

３

夜深了，老两口睡了，小吴躺在床上睡不着，辗转反侧。她努力回忆着关于母亲的一切。

母亲喜欢吃韭菜鸡蛋的大包子，但是她的手艺不好，首先和面就不好，有时候面根本就不开，又舍不得丢掉，蒸出来的包子就是死面的，又黑又硬，不好吃；有时候酵母放多了，面会发酸，蒸出来的包子也不好吃。

想着母亲蒸的乱七八糟的包子，小吴突然就笑了，好像母亲还在身边一样。这么好的母亲，说走就走了。

小吴翻了个身，望着窗外的星星。记得有一次，她失恋了，不吃饭不睡觉，一个人傻傻地发呆，母亲陪她在院子里坐了一整晚。

那时候还没有盖新房子，还是老院子。母亲跟她说，一段感情结束了，就好比那个男人是你人生的一个过客。火车上上上下下的人很多，能陪你走一程，说明对的人还在下一站。

这些话仿佛还在耳边。

小吴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如何面对眼前的情况。从心理上来说，她是不接受这个后妈的，尽管她看上去很和善，对父亲也很好，说话也是轻声细语；但是实际上，对这个老太太，她没有一点敌意。

从一进门，老太太就婷婷长，婷婷短喊个不停，那种亲热不是装出来的，是发自内心的，就像是对自己的亲生孩子一样。

或许，是因为老太太没有女儿吧。

不管怎么说，面对那样一个对你关爱有加的老人，实在是恨不起来。算了，小吴用食指揉了揉眉心，就这么着吧。

只要父亲的晚年是幸福的，房子又算什么呢？更何况，老太太都说了，自己的儿子娶媳妇自己挣，不会找父亲要房子要彩礼。

她真的担心父亲的财产被骗吗？她真的在意老太太心术不正吗？不是，她在意的是父亲娶后老伴的时间。

那么短的时间，她跟弟弟还没从失去母亲的悲伤中走出来，父亲就已经把另外一个老太太娶进了家门。在情感上她是无法接受的。

又能怎么样呢？木已成舟。目前来看，两位老人相处还挺好，尤其父亲身体还不错。一个人过得好与不好是装不出来的，同样，一个人是真善还是伪善，一眼就能看出来。

如果是个局外人，小吴觉得后妈还不错。

她已经三年没有喊“妈”了，说实话，她真有一种冲动，想再叫一声妈。

迷迷糊糊想到半夜，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等小吴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没有人喊她吃饭。

她一点也不生气，也不觉得老两口是针对自己，因为这是她的习惯。她喜欢睡懒觉，父母从来没有说过什么。

等她起床之后，后妈笑盈盈地走过来，温柔地说：“婷婷，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鸡蛋羹，没有放酱油，只放了盐和香油。”

小吴再次红了眼睛，这老太太怎么像她亲妈一样细腻。这些生活中的小细节她都知道，就好像自己的亲生母亲换了一副模样来照顾自己一样。

到了下午，小吴要走了，她往父亲手里塞了两千块钱，往后妈手里塞了两千块钱，让他们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

“不用给我钱，只要你们父女俩没有嫌隙就行。”老太太憨态可掬的样子，让小吴再也忍不住了，她搂着后妈的脖子，轻轻地喊了一声“妈”！

老太太的眼泪马上就出来了，点着头“哎”了好几声。

老吴也转过头去抹眼泪，好像释放了极大的委屈。

回去的路上，小吴一直在哭。音乐声充斥着耳膜，她的脑海中想的却是父亲头上的白发。他虽然看上去精神还不错，可也老了，毕竟年龄在那里。

如果母亲还在，也希望父亲可以好好度过晚年生活吧。

小吴想明白了，什么房子、钱，都是身外之物，人这一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舒心。父亲眼下就很舒心，有个人在身边知冷知热，这就够了。

往后的日子，小吴有点空就回去看看，跟后妈的关系也是越来越好。至于那两套房子，谁也没有提过，顺其自然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