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们家没有儿子,
所以春节团圆的时候,日子都格外难过。
奶奶发的压岁钱没有我们姐俩的份。
七大姑八大姨的新年礼物也没有我们的份。
就连吃饭,我们一家都不配上桌。
今年春节却例外,一家人对我们家都很殷勤热情。
原来是二叔家最有出息的儿子得了尿毒症,需要我来换肾。
1
80年代末,到处都在上演超生游击队。
最早的时候,我妈其实生过一个儿子。
但是奶奶阴着脸说:“一根独苗苗哪里好活,至少要有三四根才行啊!”
愚孝的爸爸听了奶奶的话,很快就怀上了我。
未免不被逮去堕胎结扎,妈妈家都不敢回,大着肚子躲到了我小姨家。
可就在我出生后的第二天,我未曾谋面的哥哥,被煮熟了。
长大后听小姨说:“你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好好的孩子,又不是吃的,怎么就给煮了?”
可事实却是,大热天里,奶奶把我哥放进铁盆里洗澡,水太冷,她又躲懒,就直接把铁盆放到了炉灶上,想等着水热了就搬下来。
正巧门外邻居喊她打麻将,她擦擦手,炉灶没关掉,就着急忙慌的跑出门去,早把我哥忘了个干干净净。
肉香吸引来好多的野猫,它们从厨房里把早就熟透了的哥哥叼出来,分吃了大半。
我妈听说后抱着我回家,哭得死去活来。
奶奶却指着刚出生的我说:“秀兰啊,这赔钱货刚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哥哥,这是扫把星,得丢出去喂狗!”
2
妈妈虽然在这个家没有一点地位,向来都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可现在她却像母狼似的,死死地抱着我不松手。
“谁要是敢拿我闺女喂狗,我就跟谁拼命!”
我爸坐在门槛儿上,抽着焊烟,一句话都没说。
奶奶气得踹他:“我金孙都被这赔钱货给克死了,你屁都不放一个?!”
“这日子再过下去,咱们娘俩就被秀兰这婆娘骑到脑袋上拉屎喽!”
我爸收了烟袋,问我奶奶:“那我婆娘没了,你还能再给我娶一个?”
山村里穷乡僻壤的,光棍们一扫一大把,不然我爸也不至于四十啷当岁才娶到我妈。
因为我爸这一句话,我奶奶当天就收拾东西跟了我二叔过活儿。
她一向看不顺眼的二婶在两年后扬眉吐气,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恰逢年根,我妈给人缝缝补补换来的年货,全都被我奶奶一锅端去了二叔家。
就连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母鸡,都被奶奶宰了给二婶炖汤补身子。
家里再没有能拿出手的东西,我妈就连夜给孩子缝了一身新棉袄送去。
农奴翻身把主做的二婶笑的得意又疏离,一张嘴却满是嫌弃。
“人家都说多子多福的人送出的衣服才有好兆头,你这...就算了吧!”
有耳朵的人都知道,她指的是我哥才刚一周就惨死的事儿。
所以嫌弃这衣服晦气,不愿意收。
3
我妈脸色不好看,讪笑着收回衣服正要解释,进门的奶奶瞧见我们娘俩,劈头盖脸地就开骂了——
“一对扫把星!谁让你们进我金孙的屋儿了?”
我妈抱着我灰头土脸的回了家。
大过年的,家里像样的东西全都被奶奶搬空了。
我爸打麻将回到家,看着桌上的辣炒白菜和白粥,气得把桌子都给掀了。
“大过年的你就给老子吃猪食?!”
我妈流着眼泪收拾,才三岁的我气不过就说:“都是奶奶把东西给偷走啦!”
他听了,狠狠瞪了我一眼,猛然抬起一脚踹在我的肚子上!
“都是你个扫把星,如果不是你克死了你哥,咱们家又怎么会被乡亲们笑话是五绝户?!”
‘五绝户’特指村子里那些只有女儿,生不出儿子的家庭。
骂的极其难听的词汇,从我哥死后,这个词儿就像帽子似的,戴在我爸的头上,再也没有摘掉。
那天晚上,村子里到处都是喜气洋洋,鞭炮声声中充斥着欢声笑语。
“儿子是怎么没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妈妈抱起我,一句话堵住了我爸的嘴,“我不说,是给你妈留面子,但日后你要是拿这事较真,咱们就好好掰扯掰扯。”
可谁想得到,这事儿还不算完。
那一晚下了好大的雪,好久没有登过我家门的奶奶,天不亮就敲开了我家大门。
“你们把房子腾出来,一会儿老二他们一家搬过来!”
4
一夜暴雪,二叔家的猪圈和羊圈没有及时清理,被大雪给压垮了。
为了减少损失,就把牛羊都赶到了屋里去。
“都是一家人,我们就先在你们院儿里凑合过一冬。”
奶奶一边往外轰我们,一边嘟囔:“动作这么慢,你们是想饿死我金孙吗?”
金的还是银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一岁看大,三岁看老。
这孩子如今都长牙了,奶水少的时候,直接就张嘴开咬,咬的二婶直流血。
一双肥胖的小手拍得她胸口啪啪响,明明疼得不行,她还龇牙咧嘴的硬夸她儿子好本事,以后有大出息。
我妈站住没有动身,“现在不行,我有了。”
死人一样的爸爸,突然诈尸:“你真的又有了?”
我奶奶一双三角眼,满是算计地扫过我妈的肚子和屁股:“我就知道没看错,这是个能生养的。”
说完,她讪讪地转身看二叔:“立业,你嫂子既然怀上了,你们院儿就先给她们一家住吧!”
二叔当即就翻脸说:“他们住过去,那我们的猪和羊住哪儿?”
“就放在院子里,牲口皮实,一时半会儿应该冻不死。”奶奶说。
二婶儿阴阳怪气道:“那要是冻死了,你管赔钱吗?”
奶奶像个锯了嘴儿的葫芦,顿时一声不吭了。
“再说了,你以为谁都有我的命,连生三个丫头片子还能生个带把的?”
她瞟了一眼我妈的肚子,恶毒地笑了:“要我说啊,她这一胎还是个赔钱货!”
6
二叔一家好说歹说就要鸠占鹊巢,有家也不回。
我妈实在没办法,只得去了自家偏房。
她重新支了个炉灶,烧了大半天柴火,阴冷的西屋才有了点儿热乎气。
隔壁桂婶儿听说了我家的破事,中午就给我家送来了两颗大白菜,还有一袋子玉米轴。
我妈一向要强,不是山穷水尽,说什么都不接受邻居的救济。
“不是啥值钱的东西,你就收着吧!”
说着她往主屋的方向瞟了一眼,气得从鼻孔里呼气。
“以前你头胎生儿子,她接连生了几个丫头片子,被你家老太婆磋磨到快活不下去那会儿,不都是你接济她,照顾她?”
“明明是她自己吃过的苦,还受过你的恩惠,怎么到头来,比你家老太婆还能祸害人?!”
我妈递给桂婶儿一杯热水,“是我命不好。”
桂婶儿啐了一口骂道:“什么命不好,分明就是你家老太婆人不好!”
“害死你们那么好的儿子,还把脏水和黑锅都丢给你们娘俩背,什么狗东西!”
她刚骂完,我爸就红着脸,缀着一身腥臭的酒气进门了。
我爸虽然愚孝,可桂婶儿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泼辣,就是和男人打架也是不要命的那种。
所以村子里一般没有人敢惹她。
我爸欺软怕硬,不敢惹她,在她走后,就把火气全都撒到了我身上。
“你是死的吗?”
“看人那么骂你奶,你就半句不吭?!”
7
那年冬天,日子虽然难捱,但是因为妈妈怀孕,吃的总是不短缺。
直到初秋时,妹妹出生。
鸠占鹊巢本来就不想走的二叔一家,从此更有话说,“这周家日后可就指着我们家天赐喽!”
“只要你们一栋破院子,真是便宜死你们了!”
奶奶坐在门槛儿上拍着大腿和邻里哭诉:“又是个赔钱货,这是要我的老命啊!”
我妈刚生了妹妹,月子都没得坐,还要洗衣做饭。
我心疼妈妈,抢着去洗衣做饭,手上被火星子烫出好几个脓包。
一直跳脚骂个不停的奶奶,突然有一天消停了,还破天荒地给我妈端过来一碗淋了几滴香油的鸡蛋羹。
我妈很警觉,非但没有接鸡蛋羹,还扭头喊来正在院子里洗衣服的我。
“天星,妹妹呢?”
我赶忙往里屋跑,只见躺着妹妹的床上空空如也。
“妈!妹妹不见了!”
才生产一个礼拜的妈妈一下子就从床上跳了下来,狠狠揪住我奶奶的衣领子,像一头母狼似的逼问她:“我的孩子呢?!”
一向泼辣的奶奶吓得抬手往门外指了指:“张家洼的人抱走了...”
我妈光着脚就去追。
我正要跟上,我爸一脚把我踹到在地,恶狠狠地骂我说:“说瞎话都不会,你把老子二十块钱白瞎了!”
二十块钱...
原来刚出生的妹妹,和他血脉相连的女儿,只被他用二十块钱就卖掉了。
8
半个钟头后,脚上被划烂的血肉模糊的妈妈抱着襁褓中的妹妹回来了。
院子里,端着碗的奶奶狠狠剜了我们娘俩一眼,“这二十块钱,是我答应了你二婶儿,要给天赐添新衣服用的。”
“既然你们把赔钱货抱回来,那这钱就由你们来出。”
我爸本来就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懒汉,什么工都不做,一家老小的吃喝,全靠地里的庄稼和我妈给人家缝补衣服赚的那点血汗钱。
自从周天赐出生后,我妈不光要扛起自家的吃喝,就连二叔一家的花销也要她一个小女人全部负担。
我爸听说还要他出钱,难得有了些脾气,“家里没米下锅了,还等钱买米呢!”
一听这话,二婶立马翻脸了。
“大哥你搞清楚好不好?天赐是家里唯一的男娃,以后你死了不得靠天赐摔盆捧灵?”
“现在连这点钱都舍不得,还想我儿子给你养老送终,做什么美梦呢?”
因为这一场闹剧,我妈月子都没得坐就没日没夜地坐在炕头缝缝补补,一个月过去,眼睛都熬花了。
那个时候,村子里好多媳妇日子不好过,就都丢下孩子偷偷跑了。
同龄的小花妈妈就跑了,酒鬼爸爸见天不着家。
年根上回家没见着小花,才知道小花早就因为被猥亵,杀了村里一个老光棍,进了少管所。
二婶时常拿这事来吓唬我:“天星,你可看好你妈,她要是跑了,你以后也要蹲监狱哦!”
那时候我不知道她这句话有多恶毒,我被吓得每天小学都不敢去,就寸步不离地缠着妈妈。
为此我妈发了好大的脾气,“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你是要气死我吗?”
第一回动手打了我,她哭得比我还要伤心。
“你知不知道,不管你缝补衣服缝补得再好,这一辈子都只是个缝衣服的。”
“饭做的再好吃,这辈子也都只是个厨子。”
“咱们穷人,唯一能改变命运的法子,就是念书,拼命念书!”
“你如果不想一辈子烂在这小山沟沟里,被你奶、被你爸戳脊梁骨,就给我争口气!”
9
怎么才算争口气?
我不懂,只知道,每回学校考试,我拿回得了满分的卷子时,妈妈都会笑得无比开心。
妈妈日子过得苦,能让她开心,露出笑脸的事只这一件,还不用付出多大的代价。
为了给我凑来年的学杂费,我妈用手里仅有的18块钱买了孩子们的玩具,在城里就地摆了摊位卖掉,再去进货...
周而复始,转了几圈后,很快就赚到了二百来块钱。
妈妈说,她在城里的几天,白天就在大街上摆摊卖货,晚上就找一个桥洞子钻进去凑合一晚,第二天买一个馒头垫补下肚子,接着卖货。
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可她看看手里越来越多的钱,心里就有盼头。
可就在开学前,妈妈拼了命攒下的钱,不见了。
她发了疯一样把里里外外都翻遍了也没有找到一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