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张宁

1986年夏天我因半个西瓜挨了顿打，谁料这一石头砸出了后半辈子的姻缘。如今小孙女总托着下巴问我："爷爷，听说您当年是碰瓷追到奶奶的？"我揉着当年留疤的额头苦笑，这四十年前的"医疗费"确实收得够本——毕竟搭进去整个人生。

那年我22岁，顶着豫东平原的日头在土路上蹬着二八大杠。车后座绑着卖空的竹筐，赶完早集正往柳树沟赶。蝉鸣震得人发昏，汗水把的确良衬衫糊在后背上，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拐过河堤时，一片绿油油的瓜田撞进视线，圆滚滚的西瓜在阳光下泛着釉色。

"老乡！买瓜！"我支着车冲瓜棚喊。蝉声突然静了，棚里草帘纹丝不动。摸出兜里皱巴巴的两块钱压在草席下，抡拳砸开个沙瓤瓜，蹲在垄沟里啃得汁水横流。凉意刚沁到胃里，忽然听见布料窸窣声——隔着三垄瓜秧，穿碎花衫的姑娘正蹲着解手，辫梢的红头绳晃得人眼晕。

"流氓！"土坷垃擦着我耳朵飞过，第二块石头正中眉心。血顺着鼻梁往下淌时，那姑娘攥着裤腰带呆住了。后来她总说我这人轴，挨打不躲还梗着脖子解释："钱在草席下！真没偷看！"直到现在她切菜时还要叨咕："谁让你啃瓜动静像猪拱食。"

她爹王守田扛着锄头赶来时，我正用衬衫下摆按着伤口。老庄稼汉照着闺女后脑勺就是一巴掌："死丫头！前年砸瘸张会计家狗，去年拍晕来收税的，今年直接见血了？"转头冲我赔笑："后生对不住，家里惯坏了。"

卫生所的白大褂给我缝针时，王秀兰攥着酒精棉的手直抖。我龇牙咧嘴逗她："要不你给我唱段戏，就当医药费了？"她噗嗤笑出泪花，转身从灶房端出捞面条。油泼辣子混着蒜香钻进鼻孔，我忽然觉得这顿打挨得挺值。

后来才知道这姑娘是公社宣传队的台柱子，能踩着高跷唱整本《朝阳沟》。她爹是方圆十里种瓜好手，可惜闺女22了还没婆家——都说这丫头爆竹脾气，抄起扁担追过三个说亲的。我每周三赶集回来都绕道瓜田，有时捎把新编的竹筛子，有时带包城里的水果糖。

真正让我动心的是那年秋涝。暴雨泡了三十亩瓜田，我连夜蹚着齐腰水帮她家抢收。装车的泥浆里飘着她的碎花头巾，我鬼使神差揣进了口袋。隔天她举着晒干的头巾问我："陈卫国，你要当收藏家？"我耳根烧得比晚霞还红。

1988年腊月成亲那晚，她戳着我额头的疤问："真不后悔？"我指指窗下二十个腌菜坛子："你把陪嫁的坛子都装满辣酱，我能跑哪去？"她笑得簪子直颤，从此我家灶台永远飘着油辣香。

九十年代打工潮起来时，我俩守着三十只芦花鸡起家。她白天拌饲料，晚上打着手电读养殖书，我在鸡棚顶上编竹匾卖钱。有回暴雨冲垮了棚子，她抱着湿淋淋的账本坐在地上笑："正好扩建，我看中套孵化设备了。"那年冬天我们的小公鸡卖进了省城超市。

2008年儿子把电脑搬回家那天，她围着铁盒子转了三圈："这能比算盘快？"等网店接到第一笔订单时，她激动得给每只快递箱都塞上辣椒酱。去年双十一销量破万，她在监控里盯着打包流水线，忽然扭头说："还是当年你编的竹筐结实。"

上个月金婚纪念日，孙子起哄要听恋爱史。她摸着我发白的鬓角说："当年该多砸几下，省得你嘚瑟四十年。"我晃晃手机银行界面："王秀兰同志，19483天的医药费该结账了。"儿媳妇笑着拦她举起的锅铲，檐下风铃叮咚响着，和四十年前瓜田里的蝉鸣混在一处。

如今我常蹲在现代化鸡舍门口编竹筐，青篾条在手里翻飞如旧。她端着保温杯过来唠叨："歇会儿，当自己还是小年轻？"我仰头看她眼角的皱纹，忽然想起那个蝉声轰鸣的午后。要是当年没走那条土路，没看见那片翡翠般的瓜田，没遇见那个举着石头的红衣姑娘......裤兜里振动的手机打断思绪，孙女发来语音："爷爷！网友问您额头疤怎么来的！"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她抢过手机对着田埂拍视频："这是老陈当年'作案现场'......"我凑近镜头喊："家人们点点关注！下期讲怎么用竹筐捉泥鳅......"她掐我一把："先说清楚，当年到底偷没偷看？"

晚风裹着麦香掠过平原，远处传来卖西瓜的吆喝声。我按下直播结束键，握住她结着老茧的手。四十年光阴从指缝淌过，剩下的是晒场金黄的玉米堆，是冰箱贴着的发货单，是床头那瓶永远满着的辣椒酱，是每个清晨睁眼就能看到的，那张带着浅浅皱纹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