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金瓶梅》与《红楼梦》

噩噩文化 2025-02-10 03:06:26

⚛︎ 闲话闲说 | 阿城.谈虎斋藏

〽️司马迁也讲到写《史记》是“发愤”,“发愤”可不是史官应为,却是做小说的动机之一种。

《史记》之前的《战国策》,也可做小说来读,但无疑司马迁是中国小说第一人。你们不觉得《史记》里的“记”“传”就可以直接成为说的书,尤其是《刺客列传》?

到了魏晋的志怪志人,以至唐的传奇,没有太史公不着痕迹的布局功力,却有笔记的随记随奇,一派天真。

〽️唐人比起魏晋,又更没有元气。

我认为明小说有元气,比如《金瓶梅》,元气饱满。清小说就没了。《金》也有很多诗词在里面,但就不令人觉得作者在那里搜肠刮肚。

曹雪芹批阅十载,元气折损的。孔子说过一件事想两遍就可以了,不必三思而后行。

〽️《聊斋志异》,虽然也写狐怪,却没有了天真,但故事的收集方法,蒲松龄则是请教世俗。纪晓岚的天真到《聊斋志异》没有了,“异史氏曰”,基本上写得笨。

〽️宋元话本,鲁迅认为是中国小说史的一大变迁。我想,除了说话人,宋元时民间有条件大量使用纸,也是原因之一。

〽️金杂剧后来又称“院本”,是走江湖的人照本宣科,不过这些江湖之人将唱曲,也就是诸宫调加进去,慢慢成为短戏,为元杂剧做了准备。从金董解元的诸宫调《西厢记》到元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我们可以看出这个脉络。

金 瓶 梅

金瓶梅 | 谈虎斋藏

《金瓶梅词话》是明代世俗小说中最自觉的一部。按说它由《水浒》里武松的故事中导引出来,会发展英雄杀美的路子,其实那是个话引子。《金瓶梅词话》历代被禁,是因为其中的性行为描写,可如果将小说里所有的性行为段落摘掉,小说竟毫发无伤。

香港的一份杂志将洁本删的一万九千一百六十一个字排印成册,你们也可找来看,因为看了才能体会出所删段落的文笔逊于未删的文笔,而且动作重复。《金瓶梅词话》全书一百回,五十二回无性行为描写,又有将近三十回的程度等同明代其他小说的惯常描写,因此我怀疑大部分性行为的段落是另外的人所加;大概是书商考虑到销路,捉人代笔,插在书中,很像现在的电视插播广告。“潘金莲醉闹葡萄架”应该是兰陵笑笑生的,写的环境有作用,人物有情绪变化过程,是发展合理的邪性事儿,所以是小说笔法。

说《金瓶梅词话》是最自觉的世俗小说,就在于它将英雄传奇的话头撇开后,不以奇异勾人,不打诳语,只写人情世态,三姑六婆,争风吃醋,奸是小奸,坏亦不大,平和时期的世俗,正是这样。

它的性行为段落,竞争不过类似《肉蒲团》这类的小说。《肉蒲团》出不来洁本,在于它骨头和肉长在一起了,剔分不开,这亦是它的成功之处。

我倒觉得志怪传奇到了明末清初,被性文字接过去了,你们看《灯草和尚》、《浪史》等等小说,真的是奇是怪。本来性幻想就是想象力,小说的想象性质则如火上泼油,色情得刁钻古怪,缺乏想象力的初读者读来不免目瞪口呆。

不过说起来这“色情”是只有人才有的,不同类的动物不会见到另类动物交合而发情,人却会这样,因为人有想象力。人是因为“色情”而与动物有分别,大陆常引用的“文学就是人学”,具体而言,解为文学应该有色情不算概念错误吧。

《金瓶梅词话》应该是中国现代小说的开山之作。如果不是满人人关后的清教意识与文字制度,由晚明小说直接一路发展下来,本世纪初的文学革命大概会是另外的提法。

历史当然不能假设,我只是这么一说。

《肉蒲团》是写性丰盛之后的颓废,而且限制在纯物质的意义上,小说主角未央生并非想物质精神兼得,这一点倒是晚明人的聪明处,也是我们后人常常要误会的地方。所以我们今天摹写无论《金瓶梅词话》还是《肉蒲团》,要反用“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为“饥汉子不知饱汉子饱”来提醒自己。

红 楼 梦

红楼梦 | .谈虎斋藏

不少朋友对我说过《红楼梦》太琐碎,姑嫂婆媳男男女女,读不下去,言下之意是,既然文学史将它提得那么伟大,我们为何读不出?我惯常的说法是读不下去就不要读,红烧肉炖粉条子,你忌油腻就不必强吃。

评论中常常赞美《红楼梦》的诗词高雅,我看是有点瞎起劲。曹雪芹的功力,在于将小说中诗词的水平吻合小说中角色的水平。

以红学家考证的曹雪芹的生平来看,他在小说中借题发挥几首大开大合的诗或词,不应该是难事,但他感叹的是俗世的变换,大观园中的人物有何等见识,曹雪芹就替他们写何等境界的诗或词,这才是真正成熟的小说家的观照。小说中讲“披阅十载”,一定包括为角色调整诗词,以至有替薛蟠写的“鸡巴”诗。曹雪芹替宝玉、黛玉和薛蟠写诗,比只写高雅诗难多了

我既说《红楼梦》是世俗小说,但《红楼梦》另有因素使它成为中国古典小说的顶峰,这因素竞然也是诗,但不是小说中角色的诗,而是曹雪芹将中国诗的意识引人小说。

《红楼梦》是世俗小说,它的好处在诗的意识。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无一句不实,但联缀这些“实”也就是“象”以后,却产生一种再也实写不出来的“意。

曹雪芹即是把握住世俗关系的“象”之上有个“意”,使《红楼梦》区别于它以前的世俗小说。

雪芹对所有的角色都有世俗的同情,相同之情,例如宝钗、贾政等等乃至讨厌的老妈子。

《红楼梦》造成了古典世俗小说的高峰,却不是暮鼓,清代世俗小说依世俗的需要,层出不穷。到了清末,混杂着继续下来的优秀古典世俗小说,中国近现代的世俗小说开始兴起,鼎盛。清末有一册《老残游记》不妨看重,刘鹗信笔写来,有一种很特殊的诚恳在里面。我们做小说,都有小说“腔”在,《老残游记》没有小说腔。

中国古典世俗小说基本上是白话,例如《红楼梦》,就是大白话,为什么还要在文学革命里提倡白话文胡适之先生后来说“共产党里白话文做得好的,还是毛泽东。

新文学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有意思的是喝过新文学之酒而成醉翁的大有人在。

五四的文学革命,有一个与当时的提倡相反的潜意识,意思就是虽然口号提倡文字要俗白,写起来却是将小说诗化。我说过,中国历来的世俗小说,是非诗化的,《红楼梦》是将世俗小说人诗的意识的第一部小说。《金瓶梅词话》里的“词”,以及“话本”小说的“开场诗”,并非是将诗意入小说。

在我看来,如果讲五四的文学革命对文学的意义,就在于开始诗化小说,鲁迅是个很好的例子,我这么一提,你们不妨再从《狂人日记》到《孤独者》回忆一下,也许有些体会。鲁迅早期写过《摩罗诗力说》,已见心机。所以我看鲁迅小说的新与魅力,不全在它的所谓“解剖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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