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吃过晚餐，我坐在沙发上看手机，也许是今天的工作有点累，坐着坐着就有点打瞌睡了。
正在恍惚间，妻子收拾完厨房走到我面前：起来起来，跟我去外面走走……
我的瞌睡立马醒了，但真的不想起身，于是便随口嘟嚷了一句：每天都叫我交作业，都让你叫了一辈子了……
妻子听完稍微怔了一下，和我对视了几秒，随即就忍不住大笑起来。但她最后还是嗔怪地把我拉起：走吧走吧，吃完了走动走动，对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好。
刚刚走到小区公园门口，迎面又碰到了老高，他比是我们的老同事，甚至还是一个村的大哥，见到我们夫妻，马上就大笑着打招呼：老刘，又和弟妹交作业呢……
老高的调侃，我并没有任何不妥的感觉，却像条件反射般地看了看妻子，而妻子竟然也在看着我……
我和妻子是发小，四十多年前，我们出生在湖南中部的一个小山村，妻子比我小那么几个月，却和我一起启蒙上学。
我们上学的时候还是搞集体，家里的大人都要出工挣工分，在上学之前，孩子们几乎都是被放养的。
大人出工后，孩子们就自发地凑在一起玩，大人回家做了饭，站在家门口吆喝几句，孩子们也就各回各家。如此周而复始，也就不知不觉中长大了。
妻子虽然比我们小一岁，可个子却比我还高一头，我是家里的老幺，她却是她家的大姐。我小时候有点娇惯，她一个女孩子却颇有主见。
于是，孩子们一起玩的时候，她竟然不知道怎么反倒成了孩子头。
所以一起玩游戏的时候，妻子多半是发号施令的那个，我却基本就是被差遣的人。经常在她的吆喝下东奔西走，去地里挖泥巴，去谁家菜园里摘黄瓜之类的跑腿，我也避无可避。
虽然心里很有点愤愤不平，可看着比我高一头的她，我心里竟然有点畏惧。尽管真要动手搏一把，她大概率还是打不过我的，但我心里还是有点怯意。
终于上了学，心想着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
因为我是家里的老幺，哥哥姐姐平常会教我读书识字，相对来说是孩子们里最为“聪明”的一个，自认为学习成绩要比她们好，老师就会让我当“官”，不就能扬眉吐气么？
可一年级报名的第一天，老师在讲台上环视一圈，当即就“钦点”了班干部，在班级里“鹤立鸡群”的妻子，毫无意外成了班长。
那时候的农村小学可没有什么班委会，班长几乎大权独揽，最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帮着老师收作业。
我自负哥哥姐姐在家里教过，什么“a、o、e”之类的拼音，“1、2、3”之类的阿拉伯数字，早就滚瓜烂熟了，不但心里对妻子这个班长嗤之以鼻，就连老师讲课和布置的作业也不怎么热心。
课堂上，我经常开小差，一个脑袋像苍蝇脑袋一般东张西望，更多还是看着那些绞尽脑汁也学不会的同学出糗。
我这个听讲不认真的学生，当然就成了老师关注的对象，经常被老师点名站起来回答问题。
可惜，老师的问题我都能很流畅地回答出来，老师也是哭笑不得，只好提醒我不能骄傲自满，更不能影响其他同学。
出了几回风头后，我更加趾高气扬起来，连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也没兴趣了。
那次放农忙假，老师布置了很多作业，虽然那时候只有语文数学两门课，可每个生字写满一张纸，还有很多的数学题，这对我来说无异于折磨。
再加上农忙假嘛，大多数孩子其实多少都要下地干点活，只有我因为几个哥哥姐姐都宠我，根本无需干啥。
于是我就想到了一个对策：干脆就写一张充充数，到时候老师问起来，我就说下地干活忙不过来忘了。
三天农忙假里，我跳着屁股玩得不亦乐乎，完全把作业忘得九霄云外。父母晚上回家问我有没有写完，我还能很肯定地回答写完了，不用你们操心。
开学回到学校，所有人都写完了作业，也都老老实实交到了班长手里，只有我像个没事人一般。
妻子把她课桌上的学业本数过来数过去，发现怎么也少了一个，最后好不容易才找到漏交的人，当即就大声朝我喊：黄小关，快交作业……
那时候的“交作业”，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子，根本没有现在这样的多重含义，却还是让所有同学都把目光集中到了我头上。
我满不在乎地把早就想好的理由说了一遍，妻子却像个小辣椒一般不依不饶：所有同学都写了作业，就你一个人没有，其他人都要干活，我却每天都看到你在玩，现在说自己忙得没时间？
我还在耍赖：关你屁事啊，你交到老师那里，他要是有问题我也是这话回答他。
可身为班长的妻子哪里肯罢休？在她心目中，老师交代的任务，就是把所有同学的作业都收上去，我不交不光是我的事，同时也导致她没有完成老师的任务。
如今看我耍赖，当惯了孩子头的她，大步流星跑到我面前，双手叉腰朝我吼：你不交作业，我也不打你，就这样盯着哪也不去，你也休想离开半步。
妻子甚至还在愤愤不平：要不是现在上学了，如果还是以前在家里玩游戏的话，我今天肯定把你揍得连你爹都不认识。
在她的恐吓下，我不由得又胆怯了，只好腆着脸和她解释：我真的没时间写，只写了一张。
说完还把作业本打开给她看，还信誓旦旦地说，如果真的是不写还会写一张吗？
妻子显然看出了我的小九九，不屑地说道：谁管你有没有时间，反正今天你不把作业写完，我就不会让你起身，就算尿裤子也不能离开座位。
老师闻讯赶来，问清原因后竟然没有阻止她的“暴行”，甚至还装无辜地说：
你俩今天什么时候处理好了，我也什么时候回家，还不忘安慰气鼓鼓的她：你放心，等一下我给你弄点吃的来。
于是，我第一次被留堂，还真的饿着肚子写到天黑才被放行。
但我也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久不久就会“懒筋痛”不想写作业，可只要我没有写完作业，妻子就会大发雷霆，扯着我不依不饶，必须等我一字不差全部完成才肯罢休。
在她的威慑下，整个小学五年，写作业几乎成了我的噩梦。
尽管我的成绩一直数一数二，老师也愿意对我网开一面，只有妻子这个班长完全不管。
每当我听到她大吼“黄小关，交作业”的声音，必定会心惊胆战，有时候明明写好了只是交得慢一点，也会自我怀疑：昨天的作业写了没有？
小学升初中了，我以为从此可以喘一口气了。
可命运就是那么捉弄人，我和她竟然还是在同一个班，当时真的是欲哭无泪啊。
小升初的成绩，我确实比她胜出一筹。但妻子也不是吃素的，各项成绩很稳定，性格也爽朗大方人缘好，选班干部的时候还是当了班长，而我只能屈就为学习委员。
只不过，这时候我稍微懂事起来，也渐渐尝到了学习的甜头，老师布置的作业基本不会有不写一说说，自己还经常找点资料做题。
但男孩子嘛，总是更粗心一点，加上我上初二的时候身高突然暴长，个子高了底气也足了。
刚好我们的英语课代表是男同学们公认的“班花”，我对她也有了点懵懵懂懂的好感，总想着在她面前弄出点动静来。有时候明明写好了作业，但交的时候就是要拖拖拉拉。
文文静静的课代表和我交涉了几次，但我每次都要耍无赖般地捉弄她一阵。
可能是心里有了阴影，每次没有看到我的作业，她也不找我了，直接去找班长汇报，妻子依旧还是小学时那样在座位上大吼：黄小关，交作业啦！老毛病又患了不成？
我尽管有了点底气，也能够捉弄课代表，可妻子那一声“河东狮吼”，依然还是让我乖乖就范，只能讪讪地笑：只是忘了交而已，发那么大脾气干嘛。
乃至后来快毕业了，我鼓起勇气约课代表去操场散步聊天时，她竟然笑话我：
别说我现在没有谈恋爱的想法，就算我敢和你交往，班长一声“黄小关你竟然敢早恋”，就像她喊你交作业一般，你能说个不字？
我和课代表的“爱情”，就那么无疾而终。后来的好几年里，我甚至一直在心里埋怨妻子的作祟。
中考时我考上中师，妻子成绩略差读了高中，我更加自矜之余，心里才真正松了口气：从今往后，再也不需要生活在她的阴影里了，毕竟她那“交作业”的的吼声，已经在我耳边响了八九年了。
我毕业后回到乡中学当老师，然后又经过三年多的努力提升，得以破格擢升到了重点中学。
那一年妻子大学毕业，我也知道她高考考上了师大。只是怎么也没料到，她竟然分配到了我的新单位，于是这样一来，我们又成了同事。
好几年没有交往了，眼前的她要文静了很多，甚至在我眼里颇有点“女大十八变”的感觉。
妻子自然也很意外，但短暂的惊愕后就笑得有点不自然了。
同事们看出了我们之间的别扭，自然也难免八卦，我不得已说出来我们之间的纠葛：小时候是发小，小学到初中都是同学。
可妻子孩还在一旁补充：小学初中的八年同学里，他被我催了8年的作业……
这时候大家都已经是成年人了，此时的“交作业”，自然已经有了更多的含义。
同事们听了我妻子“交作业”的话，几个年长的错愕了一阵，随即就爆发出意味深长的哄笑。
因为我和妻子都是一个村的，周末也就经常结伴回家。于是，又是好长一段时间里，同事们看到我们一起出校门时，总会问一声“回家交作业”么？
我们当时还傻傻的和别人打招呼，有时候甚至还解释几句“我们现在是老师，只给学生布置作业，自己不用写了”。
越解释，同事们笑得越暧昧，我们也不傻，这才察觉到有点问题。
随便一打听，才知道“交作业”三个字的更深层次含义，不管是我还是我妻子，都窘得恨不得钻地洞了。
说来也奇怪，就是从知道那个歧义开始，我俩虽然不再怎么明目张胆结伴回家，可遇到了或再看到对方时，心里总有点异样的触动。
没多久，在同事们的起哄撮合下，我们恋爱了。从小时候的发小，但稍微大点的同学时代，再到如今的同事，这样知根知底的情侣和夫妻，相信也不多见吧？
我们结婚后，“交作业”一词几乎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消失了，就算是给学生布置作业，我们一般都会说“收作业”……
想不到几十年过去了，妻子去年退休，我也五十好几，还是被同事老高说起年轻时的糗事。
不过，我和妻子对视之间，心里依旧泛起波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