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的雪,每到初寒,便如约而至。在白玉般的阴空中,带着傲慢、沁人心骨的冷,纷纷扬扬,飘洒而下。山川、水涧、荒野、大地,瞬间被纯粹的白取代,凝化成一片素裹银妆,美轮美奂。红尘世间的悲欢离合皆被掩盖埋藏。
杳杳寒山边路,一队人马疾驰奔来。他们身着铠甲戎装,墨衣裘氅。穿梭在苍茫的峡谷间,宽大的斗篷犹如战场上飞扬的旗帜,吹得哗啦啦直响。铿锵有力的马蹄声呵斥山谷,似威胁,像挑衅。没来由地进行着一场天与人的决战。

无影无形的敌人没有丝毫畏惧:风,变得更凛冽。犹如地狱传来的诡笑,直透人心,毛骨悚然;雪,变得更冰冷。仿若神明铸炼的寒韧,割裂血肉,痛苦不堪。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不下片刻,就使他们举步维艰。
“二皇子殿下!二皇子殿下……”已经落后的武阳大声喊道。此话一出,双唇就失去了知觉,冰雪顺势灌入口中,就连呼吸也变得十分吃力。他的声音与咆哮的山风相比,犹如燕语对雷鸣,小巫见大巫。冻僵的双手迟缓地握紧皮鞭,左拐右挤、勉强走到队伍前列。
雪雾之中,二皇子的身影隐约晃入武阳的眼帘,悬着的心稍稍一松。小心翼翼来到他的身后,便勒紧缰绳,再不敢上前。
因二皇子的坐骑是马中之王――乌龙,脾气秉性亦如帝王般高傲尊贵。无论是长途跋涉还是驰骋战场,总是一步当先,绝不落于其他名驹之后。尚若哪匹战马自不量力地敢与他并驾齐驱,将会引来一场无休无止的追逐之争,直到挑衅的马屈服于他的铁蹄之下,方肯罢休。
牲畜尚有尊卑之道,更何况人呼!
武阳身为二皇子的贴身侍从,时刻牢记“天大地大不及主人最大”,他的眼中,这等高贵的男子就是人间的“乌龙”,受万众瞩目。自己只有“俯首称奴”的份。
可身为下人亦分三六九等,如文阳那般脑子灵活、聪明,又懂得讨主人欢心,往往事半功倍,赏赐不断。每当看到他巧舌如簧逗得二皇子哈哈大笑时,心下好生羡慕。
偏偏自己的脑袋像个木鱼,牢记的真言不仅做不到,处处还要让主人提点,忍无可忍的二皇子只是苦笑,还打趣道:“你将来必定是笨死的!”
一个人再蠢再笨,可还是有自尊的。二皇子无心的调侃,却让他伤心了很久,做事更加小心翼翼,却总是弄巧成拙。冥思苦索也找不出个所以然,就连王爷为何日夜兼程来到边关,也是一头雾水。
“殿下……”
“什么事?”赵桢没有回头,面对如此恶劣的气候,心里七上八下焦躁不安。双眸凝视远方――那本应一目了然的边城,在皑皑的风雪中,如同海市蜃楼一般虚无缥缈。
“这暴风雪……来得……来得太突然,还请殿下找个地方避一避”武阳感觉自己的喉咙已经变成一砣冰,几乎要了他的性命。
武阳没有看到赵桢兽皮缎子下颤抖的双手,以及比遇到暴风雪更令人绝望的眼神,彻骨的寒意自心间绵延到四肢,“本王能避开这场漫天的风雪,蓝业一家是否也能避开死亡的命数。”赵桢黯然沉思。颔首看到自己的貂裘大氅已挂上一层厚厚的寒霜,竟不知这是由漫天的冰雪而起,还是自内心的寒凉而发。
十六岁就行了弱冠之礼,加封为普德俊王,意在以德服人,以诚待人,以礼示人。身为皇族之子,帝王之气从骨血形成的那一天,就已注定倾其一生与权势相伴,熟不知悬如高空的地位,一旦失去根基,便如坠深谷,生不如死。那与自己咫尺之遥的黄金龙椅,只因皇兄的出世,而永远失去了坐上它的资格。赵桢又启能甘心如此……
“传我的命,继续前行,直到蓝府!”
冷冷的声音,似劲风嗡嗡的轰鸣传入武阳耳中,他已经无法开口,苦着脸拼命地挥舞双手,想让后方的士卒明白二皇子的命令。
赵桢两脚夹紧马腹,乌龙开始缓步移动,一人一马,仿佛对抗着心中的绝望,苦苦在北国的风雪中行进……
绵延的大地突然传来一阵颤动,乌龙一惊,全身跳起,赵桢紧拉缰绳,保持身体平衡,待宝马前蹄落地时,单手轻揉着马的脖子,让乌龙尽量放松,回首身后,众人已乱成一团,几匹战马自顾甩开主人,转身奔逃而去。
“不好!风暴把山石吹下来了,快保护二皇子……”一个久经杀场的老兵,急忙跳马,大步跑到赵桢前。时间紧迫,容不得半点差池,便问都不问,一把抓过缰辔,向峡谷山壁深处拽拉。
“呼啦”一声巨响,震天动地。乌龙一个踉跄,赵桢险些从马上摔下。幸好老兵死死地抓住马缰,赵桢紧趴在马背上,不敢妄动。姿势颇为不雅。但危机关头,险象环生,谁又会顾得了那些皇家威仪。浓浓的灰尘合着冷雪呛得赵桢喘不过气来,轻咳了几声,一阵暴风狂卷而过,把眼前乌蒙蒙烟尘瞬间吹散,回首定睛瞧去,更是一惊。之前驻立之地,已被一团半人高的碎石堆占据,层层纹理,错落有序,一看便知是一块巨石从高处坠裂至此。赵桢麻木的身子不由得更加寒冷,若非那老兵眼疾手快,今日必丧命于此。
似乎知晓此刻生死攸关,乌龙也没有反抗,顺从地跟着老兵向前走,坐在其上的赵桢,也默默无语,也许是自己太心急,一心要到沧州去寻蓝业,本以为这场风雪,并不打紧,可谁知……
“哎!”赵桢轻声叹息。莫非这一切真的是天意?想到这里,他的心犹如万条丝绦,狠狠的纠结成一团。
胡思乱想之际,那老兵寻到一处山洞,二话不说,便往里走,呼啸的风声渐渐远去,赵桢方才回过神来,望望四周,皆是嶙峋怪石,崎岖幽径。
“王爷,这样的天气,无论如何也不能再走了,万一您有一个三长两短,卑职等就是有十个脑袋也抵不起啊!待危机退后,王爷再行降罪也不迟!”老兵仓促下跪解释道。
这时武阳随其兵卒已进入山洞,躲过那冰寒的狂风与冷雪之后,全身回返一股暖潮,渐渐有了力气,蓦然看到眼前两人,一个默不做声,一个长跪不起。以为侍卫违了王命,二皇子要降罪于他,慌忙走去,求情道:“二皇子,您就大人大量,饶过他们吧!”
赵桢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乌龙上,耳畔传来飒飒的风声,心绪愈加沉重,缓缓道:“你叫什么名字。”
跪在地上的老兵双手伏起,恭敬地回答道:“卑职姓蔡单名景字。”
赵桢脚踩马镫,翻身下马,单手伏起蔡景,苦笑一下,“你有心护主,何来有罪之说。只是这场暴风雪,来得不是时候,本王怕多耽搁一刻,危险就多了一分。”
“恕蔡景斗胆,王爷可是要去沧州救蓝将军?”
蔡景突然没来由的这样一问,赵桢心中一凛,凝眸打量起蔡景来,只见他身材魁梧,幽黑的方脸,透着有志男儿的坚毅果敢。从王府出发时,他从未向侍卫说明要去哪里,众人也都随他离开汴京,一路向北,今日若不是天意捉弄,恐怕早就进入沧州见到蓝业了。
可是见到蓝业又能怎样?自己能救得了他的性命吗?圣旨已下,君无戏言,通敌叛国之罪仅诛灭三族,已显皇恩浩荡,赵桢自己也想不明白,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到沧州究竟为何?也许,他只是想见蓝业最后一面,也许……
“你是如何知道的……”赵桢悻悻地闭上双眼,借以抵御全身的疲惫。
“京城之中,人人都知王爷与蓝业私交非浅,而蓝业又是沧州节度使,今日王爷之举,十之八九是为友人而去。”
人人都知道?赵桢的笑容变得更加苦涩,声音中带着几分茫然与忧郁,痛苦与无奈。
“二皇子!”武阳看到赵桢一直沉默,“坐下来,烤烤火吧。”
赵桢一回神,见洞里早已经升起三处篝火,士兵们三五成群地围在一处。蜡黄臃肿的脸上尽是长途跋涉的艰辛,无论是整装备马,还是炊火做饭,显得举止跚跚,动作缓慢。几个年纪最小的杂卒,以地为席,身子斜靠岩壁,沉沉地睡去。凌厉的焰火映射在他们的脸上,泛出病态的红韵。而赵桢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挥手对蔡景道:“你退下吧。”
“是!”蔡景径自退下,挤入人群之中。
武阳服侍赵桢坐在一个柔软的蒲团上,从蔡景的话中才得知,二皇子仓促北上的目的,竟是为了那个人,惊慌之余,小声地道:“二皇子,您这样做,恐怕会把太子惹恼的。”
“惹恼?”赵桢冷冷的重复一遍,久久郁结在心中的怨气,顿时暴发出来。“恐怕本王做的每一件事他都会恼,更何况此次他大获全胜。花了这么大力气,扳倒蓝将军,心里自是畅快至极!本王身边的能人志士一个个非死即伤,他这是……”
话到此处,嘎然而止。赵桢一时失言,知晓皇太子一杆人,正悄无声息地将他的党羽一一除去。蓝将军灭门之祸归根结底也是因自己而起,心下就算有万分的悔恨历来皇室子弟与朝廷重臣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牵绊。改朝换代、君主更替、成就一代霸业、守护万载江山,并为帝王一人之力。这需要有一批誓死相随的能臣武将,才能将帝王大业依托而起。
赵桢自小聪敏仁慧,深得皇父祖赵光义的喜爱,每有佳节祭奠之事,赵光义都把他带在身边。记得尚合八年,上元佳节,延庆殿大宴群臣,赵光义在欢歌漫舞、觥筹交错间,瞥见三岁的皇孙若无其事地爬上了龙椅,身子骨碌一转,稳坐其上。一对乌黑的眼珠盈盈如刚从清水中招出的黑葡萄,凝视前方,颇有几分九五至尊之相。
“原来桢儿也喜欢这张龙椅呀……”赵光义一脸慈爱,颇为好奇地问道。
赵桢快乐地点点头,雪嫩的小手在金龙扶手上摸了又摸。惹得赵光义大笑不已,打趣道:“那以后这把椅子给你坐,你看可好?”
“孙儿谢主龙恩!”稚弱的声音,如银铃般清心,赵光义溺爱地将他抱在怀里,“你这孩子,真不简单呀。”
赵桢咯咯的笑了起来,还不谙世事的孩提如何能懂得皇祖父话中的深意,那些趋炎附势的王公贵族自然不会放弃这等良机,对小小的王世子万般吹捧讨好。赵光义眉开眼笑将赵桢抱着更紧,谁也不曾注意到身后隐隐投来的恶毒目光。
在皇祖父的呵护和调教下,赵桢渐渐成为一位文武全才的翩翩美少年。可五行有数,乾坤有定。带着未能统一中原的遗憾,皇祖父意外驾崩。赵桢的命运也因此逆转。
庄严的登基大典,礼乐齐鸣。万里晴空下的崇楼峨殿、朱墙碧瓦被艳阳照得奕奕生辉。父亲赵恒,秉其祖志继承大统。头戴通天冠,身着大裘冕服,腰围天河带,龙行虎步,到宣和大殿,昂首遥望天下,恍若神明一般接受众臣的顶礼膜拜。
那一声“万岁,万岁,万万岁。”如同万马奔腾,海纳百川般荡气回肠。
赵桢把这一切看进眼中,心潮起伏跌宕,血脉涌动。同时又悲从中来,他的兄长赵益已经正式封为皇太子,那个处处都不及他的男人,将是这片锦绣江山的继承者。纵然有再多的不情不愿,也别无选择。只能将那蠢蠢欲动的不甘之心狠狠地压下。
随后,一切皆如他所预料:利欲熏心的臣子,都如墙头草一般纷纷倒向皇太子一边;看好他的老臣,也都树倒猢狲散。赵桢不敢再有任何僭越之举,对皇太子赵益更是小心翼翼、礼让三分。心中亦越发苦闷不堪。
如今之势,他不得不敛其才华,避其锋芒,否则性命堪危。整日游山玩水,醉心于诗画歌舞。可为何时至今日,太子对自己还是这般忌惮?
往事如风,短短几载,赵桢的时运就由云端坠入谷底,难到他此生就这样在庸庸碌碌、浑浑噩噩中度过?眼前燃烧的火焰,嘎吱作响,翻腾的热浪层层捕来,僵冷的身体被烘得暖洋洋的。
武阳早已将备好的食物用树枝穿好,架在火堆上烧烤。浓浓的香味缓缓逸出,整个山洞登时美味缭绕。众人因长途跋涉,又与风雪中对抗半天,早已饥肠辘辘,不等食物全熟,便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赵桢与武阳一个心事重重,一个小心翼翼,单坐在最大的篝火旁,对众人粗行劣举并不在意。
这时,与众兵坐在一起的蔡景突然站起,倏地拿起长刀,指着山洞黑暗处大喊:“什么人,在那里鬼鬼祟祟的!给我滚出来。”其他人听到此话,也都一脸警惕之色,此地是大宋与辽国边境的雁门关,军事重镇,偷袭事件时有发生,驻扎在此的军队习以为常。
武阳却第一次来到边关。在汴京每每听说,北有契丹如山林猛虎食人血肉。西北党项又似豺狼,杀人如麻。现今自己身处此豺狼虎豹之地,早已吓破胆,却也毫不退缩,直直地站在赵桢面前,作保护姿态。
“再不出来,别该我不客气了!”蔡景威胁之声再次荡漾在山洞。任人听出,他说得出,做得到。
片刻沉默之后,黑暗的山洞里,缓缓走出一个单薄的黑影。待他走近,众人方才看清,只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步履蹒跚,似走了很长的路。一身汉人着装,全身上下,单穿一套棉制青衫。数九寒天之下,冻得瑟瑟发抖。两眼惊惧地望着他们。
“蔡景!”赵桢突然道。
“卑职在。”
“把那孩子带到我这儿来吧!”
“这……”蔡景顾虑重重地回答。
“看他的样子,也知道他是我大宋子民,还有什么可怀疑的,退一步说,就算他是大辽国的奸细,如此暴雪天气,他一个人单枪匹马,又如何能斗得过我们。”
话虽如此,但谁又敢拿普德俊王的性命冒险,蔡景犹豫不决之际,只听那个少年,有气无力地道:“我……我是汉人,不是契丹人。”
“王爷,此人形迹可疑,还是不要靠近他的好!”蔡景依旧坚持道,此行本就凶险万分,危机重重。这里又是丛林密布、山势险要处,除了盗匪之类就是山人猎户行此僻静之地,而面前一个弱不禁风书生模样的男子,怎看都显得疑窦纵生。
正当听得“王爷”二字进入少年耳畔,原本殃殃病容,突然焕出一道神采,凹陷的双眸,在众人中匆匆一扫,最后落到赵桢身上,“您……您是王爷吗?”呜咽的语气中带着沉沉的凄凉,又掺杂几分希望。
“没错!本王就是大宋的普德俊王!” 赵桢心中更加确定:少年的口音,字正腔圆。若不是此时身体虚弱,音色应是深沉有力,自是饱读诗书的儒生无疑。
单薄的少年,突然跪行至赵桢面前,颤抖着身体,哭诉道:“求王爷,救救翎儿。他……他……”话没说完,如梗在喉,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双眼上翻,欲要昏倒。
武阳急忙扶住少年,赵桢在一旁对众人说:“你们快来帮忙!”
蔡景几人马上围了过来,手忙脚乱地给他披上厚厚的斗篷,查看他的气息,武阳拿起一个棕色的兽皮水袋,打开盖子,将水缓缓地灌入少年的口中,一阵轻咳之后,众人一片沉默,都隐约听到那少年低语喃喃,“翎儿!翎儿!”
武阳将少年轻轻放下,双手不经意地碰触到他的胸口,发现衣衫内藏着一物,便顺手拿了出来,竟是一封信,略略看了上面几个潦草的墨字,清清楚楚地写着“瑞松亲启”脸色顿时一白,默默地递给赵桢。武阳脑子再不够转,此刻,也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赵桢身子一怔,眼前顿觉一片空白,瑞松是赵桢的字,那是七年前,十三岁的赵桢为结识蓝业而临时自取的,至今他与蓝业结为至交的美谈依旧流传在市井古巷之间,但“瑞松”假名之事,却没有几人知晓。赵桢一看遍知,此信自是蓝业亲笔无疑。
打开信封,抽出一页薄薄的鹅黄色信笺,功笔深沉有力,却不讲究章法,隐隐带着深浅不一的墨迹,足见落笔之人,心境沉痛,满是悲伤。用颤动的手,写下此首七言绝句:血将不悔报主忠,恩怨入阵几千重。来世伴君生死共,羽化成仙入天鸿。
赵桢看完此诗之后,泪眼朦胧,心如刀割。蓝业已知他死期已近,写下心中余愿,却又不能了然于笔纸上,这般小心翼翼,无非是不想连累他人。想到这里,赵桢感觉全身的力气被掏空待尽,眼前一片黑暗。
“殿下,您怎么了。”武阳看到赵桢脸色苍白,忧心重重,不禁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先扶本王坐下吧!”武阳大感不妙,急忙探身过去,用力地扶住王爷,篝火一旁,坐下。
赵桢欲哭无泪,又看了看黄色的笺纸,心中不断重复着临别的诗,悲愤交加,半晌之后,思绪略微平复,开始斟酌蓝业的遗愿诗。前三句,意思明了,蓝业蒙冤受屈被奸人所害,天意如此,只得视死如归。期许来世,再与自己一起建功立业。只是最后“羽化成仙入天鸿”一句,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单从字义寻解,只是道家成仙的说词,与前三句相比,完全不同。也正是最后一句,才是蓝业欲说而未说的遗愿。
赵桢深眉紧锁,反复沉吟。心中倍感焦急,诗义越是解不开。坐在一旁的武阳,看二皇子独坐在那里,闷闷不乐,心下道:“自从赵益成为皇太子之后,二皇子堪比天高的傲气就已降了一半,如今他的良师益友蓝业又蒙上不白之冤,即将伏诛,更是雪上加霜。这冥冥之中,好似有张无形的利爪,一点一点地接近二皇子……”辗转思付间,脑子猛然一亮,顿时暗骂自己笨鸟、呆瓜、蠢鹅,为什么早没有想到,躲在背后总给二皇子使扳子的,定是皇太子了,也无计于事。
整整两年,武阳方才顿悟,不知是否已经太晚。平日里文阳的冷言奚落,也就不以为意了。心中只为二皇子打抱不平,倍感委屈。这样的玉人,做不成皇太子,真的是太可惜了。心有所想,脑袋也跟着摇了起来,不经意地瞥见赵桢手中的信,四行字犹如丹青墨画般坠入眼帘,眼角的余光鬼使神差一般地落到“羽”字上,之前那昏昏沉沉的少年,嘴里总是念叨翎儿,武阳便自然而然地把二者归一,突然说:“翎儿是谁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沉思半晌不得要领的赵桢,猛然抬头,脑海中突然一缕游思,若隐若现。“令”与“羽”合在一起就是“翎”,定是一个人名,“羽化成仙”所谓之仙,上天入地,无影无形,意在让此人隐姓埋名,不问世事。“天鸿”又是何意?
赵桢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放在膝上的信封滑落到一旁,与冰冷的岩壁相碰,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似有一物藏在信封中。赵桢才思敏捷,立刻想到里面极有可能就是解开“天鸿”寓意的钥匙。便匆匆拿起信封,五指将封口敞开,看到里面果然有一物。拿出仔细一瞧,竟是一块翠色玉佩,晶莹剔透,质地上层。正面刻着“天鸿居”三个古字。顿时明白了蓝业的意思,他是要赵桢去救一个叫翎儿的人,再把他送到天鸿居。只是这个翎儿究竟是何方神圣,天鸿居又在哪里。从蓝业的诗句里,最后一句便是他心愿,隐隐带着托孤之意,莫非他是蓝业的血脉。
赵桢与蓝业结交至今,都不曾听说过他膝下有无子女。现在他一刻也不想等,起身向洞外走去,看到暴风雪依稀有减弱之势,便决定立刻出发到蓝府。至少,他很想再见蓝业最后一面。
“武阳!”赵桢吩咐道:“本王现在就要出发去蓝府,你留在这里照顾那个孩子。”
“不行呀!二皇子……”武阳欲要反驳。赵桢一句“你敢抗命!”就变得哑口无言。“这次本王自己去,其他士卒在此就地待命!”
王令一出,谁也不敢反驳,蔡景走到赵桢面前,屈膝半跪,道:“王爷独自前去,万万不可,至少让卑职跟着你吧。”
“你这是在违抗我的命令!”赵桢冷冷地说道。洞内突然变得寂静无比,好似赵桢的一句话,比起洞外的暴风雪更令人胆战心惊。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保护陛下的安全是在下职责所在,在下不能犯渎职之罪。”蔡景不卑不亢地回答。
“看来,你是不怕死呀。”赵桢此次决定独自前往,并非责怪队伍缓慢,在没有看到那封信之前,他是断然不会下此命令的。按信中所言,翎儿的身份已经被赵桢猜出八分。若救下他,等于犯了欺君之罪。可不救他,赵桢又怎么对得起蓝业。深究其因,罪魁祸首便是自己。若不是蓝业一味袒护赵桢,又怎会引得皇太子不满,下手除之。所以此事若决心去做,必定越少人知晓越好。可偏偏随侍兵卒中,竟有这样一个耿直不阿的蔡景。
“卑职不是不怕死,只是卑职更怕渎职的罪过。”
此人到是有几分胆色,赵桢暗自思量。他走到乌龙旁边,脚踩马镫,飞身上马,再对一直跪着的蔡景说:“好吧,只准你一人跟随本王。”
“谢王爷!”蔡景也骑上一匹战马,随赵桢一起消失于洞中。
赵桢与蔡景沿山路前行,这场暴风雪足足持续半个时辰,此时风已渐渐转小,只剩鹅毛飘雪,簌簌飞落。整个世界变得寂静萧瑟。赵桢在前,山路又险又滑,凸凹不平,不敢策马疾行,只得稳坐在马鞍上,忍受颠簸之苦。蔡景尾随其后,一路无话。
待走出山路时转到宽阔的大道时,两人都松一口气。
“这里,就是沧州地界了吧。”
“是!”蔡景回答的干脆利落,没有多说一句废话。赵桢心下疑惑,同来的士卒,唯我的号令是从,单单这人硬要同来此地,绝不是他嘴上说的那样简单,其中定有一番不为人知的目的。难到他想要借此机会在我面前表现一番,寻个靠山。两年前蔡景有此心愿,自是理所当然。可以赵桢今时之日之势,早已大不相同。众人对自己唯恐避之不及,怎来反其道而行之理。
如今赵桢二十岁,可算是风华正茂,英俊潇洒。正是大展宏图之际,却时运不济,跌入低谷。得失之间,看透人间的世态炎凉。谙知锦上添花何其容易,雪中送炭却难上加难。
每每想到这里,赵桢便生出难似言明的苦楚。往最坏处想,那人不过是皇太子派人来暗算自己的刺客,心中一酸,如其这样生不如死的活着,不如来一个了断痛快些。可冷静细想,事实果真如此的话,那蔡景为何又在峡谷山路中挺身而出救下自己,他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一时间心念转了百转,也寻思不透蔡景此人,索性顺其自然,以不变应万变。
远处灰白色的穹宇,一座高城昂然挺立,四周尽是高墙、箭塔、房舍鳞次栉比。乌云深处射下一缕阳光,覆盖于屋檐之上的松软白雪,发出闪烁银光,亮得有些刺眼。
这时,城郭内卷升起一股青烟,冉冉腾空,几个呼吸间,便愈来愈浓烈,沧州城的上空突然变得漆黑一片,穿过街巷的冷风,将黑烟吹得变了形状,似暗非暗、形影万变,犹如从阿鼻地狱中窜梭而来的妖魔鬼怪,可怖至极。
“不好!”赵桢一脸骇然,厉喝一声,乌龙便如在弦之箭飞射而去。他终究还是来迟了,泪水模糊了双眼,只觉眼前的山林丘谷,冷风寒雪,都混成一片,从两侧滑去。
飞奔入城那一刻,淡褐色的围墙之内,火光冲天,熊熊燃烧的烈焰,几乎把半片暗空映红。城门守将被赵桢凌厉的气势压倒,来不及拦阻,更勿提盘问了,都大眼瞪小眼,仿如梦里飞雪之下,一位神人下界,转瞬即无,幸亏蔡景来时,解释一番,说他家公子围猎归来,因为风雪太大,空手而归,心情不好。大家方知之前那一幕绝非梦境,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幸好来的是王公子弟,不是契丹兵马。否则玩忽职守,可是要受军法处置。蔡景塞给他们两定金子,不必明说,守门兵将自是知晓,是要他们守口如平的意思。蔡景心中牵挂赵桢安危,急急向城中追寻而去。
赵桢赶到蓝府,被眼前之景吓得目瞪口呆。偌大的蓝府,烟雾缭绕,火浪滔天,无需多时,便会化为一片灰尽。火势如此巨大,一看便知是有人做了手脚。心中百感焦急,不知蓝业家人是否安然无恙。更让人倍感惊奇的是,百姓足不出户躲避暴雪,自是理所当然,没人会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出行。可如此骇人大火,周边竟没有一人出来帮忙,实在有违常理。
忽听不远处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赵桢侧身凝望,皑皑飘落的雪花,似落英缤纷的碎细花瓣,扬扬洒洒间,缓缓浮现一个女子娇小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奔跑而来。凌乱修长的黑发遮住了她的脸庞,褴褛衣衫下的双手早已冻裂,鲜红的血已在伤口处结成薄薄的冰,乍一看去,触目惊心。
赵桢心中蹙然一紧,双眸仿佛定格在此女的身上,怎样也无法离开。“这位姑娘,请问……”话刚一出口,一阵悠风忽掠而过,吹起她的长发,浮飘在虚空,如同苍茫世界里飞悬的烟波,轻轻地滑过他的脸颊,顺滑如丝,柔软如绸。生生便把欲要说出的话语消得了无痕迹。
她幽深如墨的双瞳,虽烂若繁星。却好似失去了魂魄,凝滞无神。就好像是一潭死水泛出微微波澜,毫无生气。她对站在一旁的赵桢置若罔闻,好似他跟本不存在一般,只是呆呆傻傻地注视着火雪纵飞的府邸,交织着刺鼻的浓烟,她微弱急促的气息中传来阵阵轻咳。片刻之后,恍如噩梦惊醒,发出一声惨烈绝望的嘶喊,跪倒在雪中。
赵桢急忙伸手,将她扶起,她惨白无血的面容,几乎要融进冰雪中。“姑娘,你可知道,将军府发生了什么事?”赵桢连自己是明知故问,还是心存侥幸都分不清了。
女子猛然抬头,与赵桢四目相视,仿佛将他的灵魂穿透,双手紧抓着他的双臂,抖动不停。“你告诉,这一切都不是真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求求你,告诉我!他们还活着对不对?”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呜咽低喃,那些若明奇妙的话仿佛连她自己都不信。踉跄地向大门走去,赵桢一惊,一把将她拉扯过来,大声说:“姑娘,你不要命了吗?”
赵桢在这个女子出现那一刻,就不停地猜测她的身份,与将军蓝业的关系,无奈,她不是疯言疯语,就是呆滞无声。神情恍惚不定,好似受到了极大的刺激。突然少女大喊大叫起来,不停地重复“放开我,放开我!”
担心她出事,赵桢死死地抓着她的双肩,不肯放手。
“王爷!”赵桢背后马蹄声声,蔡景看到赵桢死抓着一个要冲进火堆里的女人,大感惊异的同时,快速下马,飞奔而来。
那个女子被赵桢猛力一拉,顺势倒时他的怀里,本想出言相劝,无奈女子拼死挣扎,像一只受了伤的小兽,疯狂脱离险境般。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如何抵得过堂堂七尺男儿之力。走投无路,竟捋开赵桢裘服的袖口,在他的手腕上狠狠地咬了下去。
赵桢闷哼一声,放开了手,腕间传来刺心的疼痛与灼热,女子挣脱赵桢之后,便向来时的方向疾疾奔去,赵桢本想去追,也来不及,左手腕上,渗出片片殷红,蔡景一惊:“王爷,你受伤了。”
“不碍事!”
蔡景却从随身布袋里,取出一块干净地布,简单地为赵桢包扎,“那个女子,究竟是什么人?竟敢对王爷如此不敬。”
赵桢心挂蓝业,对那个疯颠的女子,更是云里雾里,摸不着头脑,“我不知道她是谁,我想问他蓝业将军府发生什么事,可她却疯疯颠颠地不知所云。”
蔡景为赵桢包扎完伤口之后,转头望着已成废虚的将军府,表情复杂,阴郁的眼神中流露出淡淡的悲伤,“王爷,待火势自灭之后,卑职进去探查一下!”
“对!对!对!就这么办。”赵桢一口气连说三个对,一改之前举足无措的颓废,在不断下落的飞雪中静静地等待。
半个时辰过后,火势大减,蔡景早已等不及,欲要独身进去,却听赵桢说:“本王和你一起去。”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蔡景一惊,“王爷,您千金之体,可不能有什么闪失。”
赵桢却冷笑一声,“我千金之体,却只能为朋友做到这一点了!”说完便毫不犹预的走进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中。
蔡景几步抢到赵桢前面,四下观望,将军府宅已不是一句“惨不忍睹”就可以形容的,四下焦灼不堪,乌黑的石墙壁瓦,还带着几团零星的火焰,不断散发着呛人的浓烟,两人一直走到内室,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赵桢看不清蔡景苍白的脸色,但不断颤动的身体,已让他猜到几分,自己的双腿仿佛注入了铁铅一般无法移动,呆呆地望着半裸的墙屋内,惊悚骇人的那一幕。
只见破碎的木板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几个焦黑的尸体,散着恼人的腐肉气息,残留在脸上最后的表情,是惊惧、愤怒、恐怖和蒙冤后的不平与不公。
摇摇欲坠的残垣断壁中央,四散着一些酒杯的碎片,一定是蓝业喝完御赐的毒酒之后,将杯子摔落在地,这是他承受不白之冤后,唯一的反抗。他所能做的,仅仅是样,也只有是这样。
“他一定有太多的不甘与绝望!”赵桢无力的想,“他会恨我吧!”
乌黑的尸体中,突然闪现一道金光,赵桢吓了一跳。仔细一瞧,方才看到倒在中央处的死尸手上,戴着一枚红宝金戒。之前的光亮,是四周零星的火焰反射而来。赵桢原本慌乱的心反而沉静下来,默然走到那俱尸体旁,眼神尽是哀伤。“蓝将军,我终于找到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