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央视版《水浒传》里,有段王妈妈和潘金莲在屋子里聊天、西门庆掀门帘进来的镜头。在一套不起球不起褶的好衣服之外,西门庆还在头上别了一枝红花,再加上脸上那一团笑,虽是“千年反派”却也平添了几分媚气。有钱又有颜,难怪能打动潘金莲。
头戴红花的西门庆。来源/电视剧《新水浒传》截图
但头发里插花可不是西门庆的专利,也不是宋朝的专利,男人戴花的历史可比宋朝早多了。
涂脂抹粉的唐宋男人早在唐代,男性戴花就在诗词里留下不少痕迹。荣登中学课本多年、人人都要背诵全文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里就有名句:
独在异乡为异客,
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
遍插茱萸少一人。
比王维晚一点,唐僖宗年间做官的唐彦谦写过《高平九日》,中有“乌纱频岸西风里,笑插黄花满鬓秋”的句子,既有诗人自身步入中老年的慨叹,也有大唐王朝行将落幕的悲凉。王维和唐彦谦分别生活的时代都已经算是中晚唐,这时男人戴花即使说不上普遍,也一定不算什么稀罕事。
不过中国历史很快进入了五代十国的乱世,东奔西跑才能生存下来成了民众的日常、舞枪弄棒也取代舞文弄墨成为时代主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诗文都少,盛赞男人戴花的更是少之又少。直到宋代重新统一,此类诗词才重现繁荣。据专攻该方面的学者研究统计,《全唐诗》中描写男性戴花的诗歌有22首,《全宋诗》中却有201首,另外《全宋词》中还有133首。可见,宋代男人戴花算是达到了全面繁荣。
《货郎图》,北宋苏汉臣(传)绢本,立轴。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不知是不是由于宋代文人地位高、整个社会弥漫着一种文气的氛围,宋词中男性戴花描写得更加理直气壮。霸屏中小学课本的陆游不仅有过“铁马冰河入梦来”的壮烈,也有过“老子人间自在身,插梅不惜损乌巾”的豪迈。
《宋史》中也提到了男性戴花的方式,“幞头簪花,谓之簪戴。”在正式场合,男人的花要戴在幞头处,这也是发簪的地方,所以此处戴花又叫簪花,可以叫“簪戴”。花象征着喜气,簪花的场合一般也都充满着喜乐祥和,最典型的莫过于婚礼。
翻翻关于唐宋的史学文学作品,但凡有描写新郎形象的,总有朵花挂在脑袋上。连《水浒传》里那帮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都要戴花,小霸王周通当山大王强娶民女时,是这么个形象:“头戴撮尖干红凹面巾,鬓傍边插一枝罗帛像生花。”跟他冲锋陷阵的小喽啰们则是“头巾边乱插着野花”。好在小霸王遇上了爱打抱不平、有大佛性的鲁智深,摸进罗帐要强暴姑娘时被后者一顿胖揍。
小霸王周通当山大王强娶民女。来源/电视剧《新水浒传》截图
婚礼簪花在宋代是有礼仪性约束的。《东京梦华录》里提到,婚礼中酒过三杯之后,“婿具公裳,花胜簇面”。有古诗云“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德语中管婚礼叫“Hochzeit”,意为“高光时刻”。可见无论东方西方,都把婚礼当作人生最重要的时刻之一。为庆祝人生高光时刻,戴朵花不过分吧?即便简朴如司马光者,在婚礼上也“且随俗戴花一两枝”,不得已向时俗妥协。所以武大郎在娶潘金莲时,头发上应该也是别了花的,没准儿不比西门庆脑袋上那朵差。
武大郎迎娶潘金莲时,头上别了红花。来源/电视剧《新水浒传》截图
洞房是个人财力问题,登科则是无上的荣耀,所以进士簪花也是唐宋一景,新科进士们是要参加皇帝宴请的。有记载称,唐懿宗每次请新科进士们喝完酒,都要命令小宦官折一枝花送到进士所在处,并给个口令:“便令戴花饮酒。”
在宋朝,御赐进士簪花饮酒已成常例,传下去簪花成了功名的标志之一。宋仁宗时期,扬州以芍药著称,其中有一丛花全身发紫中间有一道黄蕊,如同衣紫者戴一金腰带,被视为大吉大利。这丛花不常开,当地传说每开一次城中必出宰相,谁簪花就应验在谁身上。名臣韩琦在庆历新政失败后以枢密副使的身份在扬州居住,恰好赶上金腰带开花四朵,韩琦大大方方地邀请三位同僚来赴宴,酒至半酣每人戴了一朵金腰带。后来三十年间,这四个人分别都位至宰相,登上身为人臣的巅峰。
这个故事叫“四相簪花”,以话本和历史记录的形式从多个渠道流传下来。有一个版本说四人是韩琦、王珪、王安石、吕公著,其中吕公著的位置本有他人,但临时有事没来,让吕宰相捡了个天大的漏。
《四相簪花图》。来源/朱虹,龙溪虎著《王安石画传》,江西美术出版社2021年版
过什么节日戴什么花各种节日时也流行男人簪花。
既然是节日,那这花一定是有季节性的。王维在诗中提到九月九日人们登高望远、“遍插茱萸”,就是唐代的重阳节簪花风潮,到宋代又进一步得到发展。翻翻宋词,“看了十分秋月,重阳更插黄花”“直须把、茱萸遍插,看满座、细嗅清香”之类的句子比比皆是。不过当代有学者考证出,重阳节茱萸花期已过,所以插的茱萸不是花朵而是花房,而且也不只是插脑袋上,也可以和我们今天一样做成手串戴着或者干脆随便摆一摆,闻闻清香也是好的。正如这首《醉蓬莱》所说:
“岁岁登高,年年落帽,物华依旧。此会应须烂醉,仍把紫菊茱萸,细看重嗅。”
这首词也点出了,重阳节盘踞在老少男人们头发上的主角另有其花,那就是菊花。没错,秋季是菊花独放的季节,“我花开时百花杀”,老少爷们儿在重阳节可选的花本来就很少。再加上古人不懂基因遗传学,菊花的颜色也单调到几乎只剩下黄一种,宋词里甚至把“黄花”做菊花的代称。李清照有词“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范成大则写过“看了十分秋月,重阳更插黄花。”还有“九月带了黄花,强饮茱萸酒”,句子里透出一股悲凉。
《胆瓶秋卉图》页,宋,纨扇页,绢本。图中所绘为菊花。来源/故宫博物院
到了新年、元宵节,人们对戴花簪花的热情依然高涨不灭。有首词记录了正月十六扶酒醉者归家的场景:“衣香拂面,扶醉卸簪花,满袖馀煴。”但普通老百姓在这时,戴花的选择可是少到不能再少,百花早已躲在地下蓄势等春来,只有梅花依然傲立雪中。
苦苦熬过寒冬,到了寒食节百花齐放,人人出外踏青都能寻上一两朵别在发端。有首《寒食湖堤》写得好:“画桥日晚游人醉,花插满头扶上船。”还有首词更加直接:“湖上风光寒食近,准拟醉花枝。”欧阳修也写过:“春时,城中无贵贱皆插花,虽负担者亦然。”想想看,连路上挑担子的挑夫都在头上别朵花,宋朝果然好闲情雅致。
《货郎图》,北宋苏汉臣(传)绢本,立轴。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扩展到虚构文学里,戴花就更普遍了。光一部《水浒传》里就有众多好汉爱戴花,浪子燕青“鬓畔常簪四季花”;阮小五出场时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却也要插朵石榴花。杨志、索超、柴进、杨兄、徐宁、花荣等好汉都有戴花的记录,说明戴花这事在宋代大概是大老爷们都喜欢干的事,根本没啥颜值门槛。
御赐花上状元头在独立于民间之外的官方时间线上,皇帝也是自己戴花以及让别人戴花的爱好者。唐玄宗时期,学士苏颋为皇帝赋诗,吟出了“飞埃结红雾,游盖飘青云”的名句,玄宗大喜,遂“以御花亲插颋之巾上”。
对皇帝来说,给臣下赐花是件性价比很高的事。皇家都有自己的园林,花能现成去园子里摘,成本不太高,又能体现天子的恩赏,岂不是一举两得?有时候皇帝亲自戴花,那荣誉就更牛了。
于是官方宣称节俭的宋朝把皇帝赐花的传统发展到全盛。宋真宗天禧四年,也就是1020年,就有记录“群臣班于殿下,候上升坐,起居谢赐花,再拜升殿。”宋真宗爱花是出了名的,史料记载他每到暮春时节总要宴请群臣,等微醺之时酒宴气氛达到高潮,内廷侍臣就用金盘把名花端上来,按次序给皇帝、亲王、宰相戴上花,其余臣子则自己动手把花戴上。
清人绘宋真宗像。来源/中国历史博物馆保管部编《中国历代名人画像谱》,海峡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
只有半壁江山的南宋也延续了这一传统,宋高宗赵构的寿诞上就有个人人戴花的名场面,亲历者杨万里对此有着精彩的记述:“牡丹芍药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
不过再往南宋后期走,皇帝自己就不簪花了,花成了浩荡的皇恩,诗句也成了“惟有至尊浑不戴,尽将春色赐群臣。”
既然是皇家大宴,规矩自然不能少。宋徽宗时,春秋大宴的礼仪中就有“皇帝降坐,鸣鞭,群臣退。赐花,再坐……群臣戴花北向立,内侍进班齐牌,皇帝诣集英殿,百官谢花再拜……”这已经够烦琐了,到了南宋时期光谢花就要分批分等级,腿脚不好的估计都站不了多久。
宋徽宗坐像。来源/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
细究起来,花可不是个很适合皇帝赏给臣下的物件。御赐之物都自带皇权加成,要焚香供起来的,到了后来的清代甚至臣下犯罪抄家时还要把御赐物件一个个翻出来,再还回去。花无百日好,过几天就蔫了坏了,怎么保存?
一个解决思路是堵。前边提到的宋仁宗时期记录里,有这么一句话:
“凡预大宴并御筵,其所赐花,并须戴归私第,不得更令仆从持戴,违者纠察。”
宋代张择端《金明池争标图》。来源/天津博物馆
意思清晰明了,哪怕是皇帝老儿赏的花它毕竟还是花,不算特别贵重,别指望亲王大臣们会十分上心。禁令的出现往往是因为出现了要制止的事件,高官显贵们拿到花顺手转赐给家奴并不是什么特别难以想象的事情。所以才出现这么条禁令,不能让仆从替自己戴或者拿着,御赐的花一定要在被赏赐人的脑袋上。
另一个解决思路则是疏。《墨庄漫路》中曾讲过故事,崇宁二年(1103)进士徐遹年老中进士,和同学们一起接受圣上赐宴回住所,路过著名的烟花场所平康巷,“同年所簪花多为群娼所求,唯遹至寓所,花乃独存。”同年进士的花都被青楼女子抢走了,只有徐遹过于年老,青楼女子看不上人也就顺带看不上他戴的花……
徐遹的同学们没有因此受处分,反倒是他自己因为花没被青楼女子拿走而觉得丢人,于是吟了两句诗:
“白马青衫老得官,琼林宴罢酒肠宽。平康过尽无人问,留得宫花醒后看。”
绢花送官员,纸花别死囚再有一个思路就比较超脱了,真花不行那就以假乱真嘛!唐宋管鲜花叫“生花”,但很多情况下只能戴“像生花”,也就是用布料、丝绸做成的假花。宋代比较常见的像生花有三种,罗帛花、栾枝、绢花。罗帛花比较鲜艳,但成本较高;绢花素一点,成本低廉;栾枝成本介于二者之间,比较小巧。
唐朝《簪花仕女图》,画中的五个少女,头上戴着的就是绢花。来源/辽宁省博物馆
在宋仁宗时期,御赐花朵就有了固定的品级,“罗花以赐百官,栾枝卿监以上有之,绢花以赐将校以下。”绢花顾名思义即用丝绸之类的物品扎成的花。想想看,皇帝在宫里大宴群臣,就算哪个脸盲的不认识当朝宰相亲王,也总能从他们头戴的花上看出来品级高低,这是不是也算个一眼就能认出来的身份辨识物?
我们今天是工业化时代,只要原料充足,机器一开丝绸很快就织出来了,丝绸做的绢花出厂价可以很低。但唐代是农耕社会,丝绸只能靠人力煮蚕茧抽出来,确实好保存,但成本可不低,因此在某些需要一次性花朵的场合,他们用的是纸花。也就是给死囚了。《水浒传》里,宋江和戴宗犯了死罪要开刀问斩当天早上,就被狱吏用胶水刷了头发,做个鹅梨角儿,再各插上一朵红绫子纸花。这个故事也告诉我们,早在宋代,中国就把纸花作为和死亡、祭奠联系在一起的物品了。
宋江问斩,头戴纸花。来源/电视剧《水浒传》截图
虽然在今天,似乎很难将“戴花”与“男性”联系起来,但在漫漫历史长河中,男士戴花习俗,也是我国古代优秀传统文化的一部分。
参考资料
孟元老著,侯印国译注:《东京梦华录》,三秦出版社,2021年;
《全唐诗》、《全宋诗》、《全宋词》;
杨旭红,宋代男子簪花礼俗研究,辽宁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6年;
张忠芳,唐宋男性簪花诗词研究,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
王璟,宋代男性簪花研究——以艺术作品为中心,江南大学硕士论文,2019年;
张福清,论宋代科举闻喜宴赐簪花书写及意义,《江海学刊》,2023年第5期。
(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作者项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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