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骆玉明

《诗经》在感情表现上，是温和而文雅的。礼记里面记载孔子的话说：“温柔敦厚，《诗》教也。”就是说，如果一个地方的人都学《诗经》，经过《诗经》的教化，人会变得温柔敦厚。

以前的文学史强调阶级斗争，把《诗经》里面许多东西，牵强地解释成反抗统治阶级的压迫，有时候非常的过分。《诗经》的作品形成的年代很长，有五六百年的历史，我们当然不能够认为在这五六百年的周代历史上形成的所有的诗歌都是很温和的。这个我们不能保证。但是《诗经》成书，经过选择和淘汰，这也是可以肯定的。

最终形成一种稳定的文本，它的基本性格就是温和而文雅，里面很少有非常激烈的东西，没有狂欢，也没有巨大的悲哀，也很少有极大的愤怒，不表达这类情感；表达出来的，是一种带有贵族文化气质的情调，照孔子说的，是温柔敦厚。

举个例子。我偶然读在《圣经》时注意到，《雅歌》里面描写女性的身体，会写肚脐眼怎么样，乳房怎么样，大腿怎么样，描写的还是挺文雅的，但是不忌讳，不认为描写了女性具有性特征的身体部位，会有什么问题。再联想到古印度的诗歌，像《罗摩衍那》，这方面的态度更开放，有时可以说是放肆。这些作品和《诗经》年代相近。于是我忽然想起来，《诗经》里面没有这种东西。

《诗经》中的植物·木槿

《诗经》里面描写女性的美，大多用象征和譬喻的方法，直接描写女性的身体，这很少。比较突出的，像《硕人》一篇，上面写到脖子为止，再往下不写了；下面写到手腕为此，再往上不写了。为什么呢？为了避免描写带有诱惑性和刺激性的东西，不愿意让人读了《诗经》心情不安宁。

《陈风·月出》这首诗，写一个女孩子在月光下走动，她的样子很美。全诗三章，内容重复，我们读第一章就行：“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诗中写月亮出来了，月光皎洁，在月光下有一个美好的女孩在那里缓缓走动。这是一个美好的景象。写女孩在月光下走动很美，不光中国文学里面，世界文学里面也有很多。因为月光把女孩子可能有的缺陷统统遮盖掉了，这个时候女孩子就诗化了，就变成了一首诗，就不再是一个女孩了，是一首诗了。

问题在最后一句，“劳心悄兮”，这个内心痛苦的人是谁？

我们看郭沫若用白话改写的《陈风·月出》：

皎皎的一轮月光，

照着位娇好的女郎。

照着她夭袅的行姿，

照着她悄悄的幽思。

她在那白杨树下徐行，

她在低着头儿想甚？

郭沫若的理解，就是那个女孩在月光下慢慢地走，心里很忧伤。其实还可以有另一种解释，“劳心悄兮”是写在后面看到了女孩的男孩。一个女孩在月光下走动真是优美，看的人心里很伤感。

《诗经》中的植物·匏瓜

问题来了：他为什么很伤感？看到一个女孩子在月光下慢慢走动，你可以做两件事：一件是走上前，跟女孩说；“我爱你，你跟我回去。”另外一件事情是，好看也罢不好看也罢，跟我无关，我要回家睡觉。

诗中的男孩，既不上去表白，也不回家睡觉，就老看着，心里忧伤。这里表达的情绪，是节制的；因为自我节制，容易转为忧伤。

从《诗经》开始，我们就看到中国古代诗歌的一种特点，就是感情的表达比较节制。因为节制所以忧伤，而忧伤的情绪通常比较细致委婉，所以诗歌偏向于优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