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啸吾兄:
仁兄批评我“为啥总是要千方百计地找个理由,并且以古人、前人作垫背表扬一个正在做展览的作者?”
我接受仁兄的批评。
关于历史上“破坏性”书家的言论,是在王冬龄先生展览研讨会上发言时谈到的:
“书史上有四位具有“破坏性”的书家:颜真卿 、徐渭 、林散之 、王冬龄。
我说的“破坏性”是指自东晋以来的王羲之书法传统。颜真卿真书的“钩”“捺”法,改变了王羲之以来的写法;徐渭在笔法上、主要是章法上突破了前人;林散之的笔法更是打破“用笔千古不易”的理念,而我们不但接受了且生敬意。王冬龄在笔法、章法皆打破前人模式。颜、徐、林三位破而能合,故能立,从而载入书史。王冬龄先生书法已呈破势,正在合,但是王冬龄的“合”还没有达到前三位“合”的程度,我想,王老师一定是做过思考且付诸实践的。破而合,合则立。”
颜真卿《自书告身帖》局部(此帖今人有认为伪造)
仁兄说:
“你可以说徐渭有“破坏性”,但我看不出颜真卿、林散之的“破坏性”在哪里!凡是熟悉书法史的人都知道颜体是有明显的来路的,它的楷书风格在北齐时代就有雏形了。颜真卿是将这种风格更强化了些,使之更具个性特征,根本谈不上“破坏”。如果说谁有破坏性、明末清初的和后来倡导北碑的那些人更有破坏性。”
仁兄所谈到的傅山、王铎、张瑞图、郑板桥、金农,除了郑燮板桥之外,傅、王、张、金对书法史有贡献。傅山、王铎、张瑞图、金农做到了“破”,打破、突破前人,将个性融于共性中而形成风格,个性与共性所占比值合度,而被写入书法史。而郑燮的六分半书,共性比例过小,最终变成“野狐禅” (板桥所书的“难得糊塗”四字,连同落款,可谓“江湖书法”始祖)。郑燮“破”,但没能做到“合”,因而也就“立”不住。
杨维桢《真镜庵募缘疏卷》
凡是被写入书法史的书家,都是先学习前人(共性),再将个性融入,最终形成风格。即:先破、再合、后立。但是他们、包括清代碑派书家对王羲之以来的书法传统在本质上并没有改变,他们与晋人一样,都是在写字、在书写。于书法而言,碑帖是没有区分的;于书写而言,碑帖之论是个伪概念。字,若不是拿笔直书的,作的、描的、画的,都不属于书法艺术范畴。
留到书法史上的书家,颜真卿、徐渭、林散之与其他人不一样,尤其是颜真卿和林散之,他们的破是革命性质的,是“破坏性”的。
颜真卿《颜家庙碑》(局部)
颜真卿真书的“钩”“捺”写法,改变了王羲之以来的书写方法。我们写字时笔锋是在毛笔行进的反方向(另一头),颜体楷书要出钩时,需要有个折锋的过程——毛笔留在纸上的墨迹已经停止向前了,而笔锋却要继续向前从而使笔锋调换方向而向后,再作钩挑。颜字的“捺”,在出雁尾时,停笔、然后需要三个动作同时进行:提、行、捻,停后即提笔、同时行笔、同时捻管调锋向前出锋,形成雁尾。(不用这种方法写颜钩、捺的,而用晋人方法,都没有这种保质准确。这是颜字“真传”。说这么多,也说不太清楚,择日我现场演示给仁兄看)。颜真卿完全改变了王羲之以来的传统。颜楷的“钩”“捺”几乎接近美术字。
颜真卿与北齐人的写法是不同的。若在技法上溯源的话,应该是褚遂良。刘熙载说:“褚河南书为唐之广大教化主”,并说“颜平原得其筋,徐季海之流得其肉”。米芾也说“颜出于褚”。
关于林散之的“破坏性”,是指其笔法。林散之的笔法扭、绞,还破、还散,这完全不同于王羲之以来的传统,赵孟頫认为“用笔千古不易”,同样也包括笔法的审美千古不易。但是,林散之打破了,打破了用笔方法,也打破了笔法审美。我们接受林的笔法之美,实际上是以绘画的审美来欣赏的。以画法入书法,黄宾虹作的不彻底,林散之成功了。(邱振中先生有一篇谈林散之笔法的文章,写得好极了!邱先生有这一篇文章足矣。)
林散之书法(局部
颜真卿、林散之的破,已经不是在书法原来的道路上的突破前行,而是另辟蹊径向前。但是,颜真卿、林散之的道路还属于书法之路的范围内,而不是其他诸如“当代艺术”等类别。颜真卿、林散之于书法史的贡献是可以和王羲之颉颃的。时至今日,书法史形成三条“书脉”:王羲之、颜真卿、林散之,大多数人都在王羲之的脉络上,王、颜、林为各自书脉的高峰,而王羲之是珠穆朗玛峰。
弟 公者 上
10月29日
马啸兄:
拜读仁兄长文,就仁兄提出的问题,分几次回复仁兄。
这次谈碑、帖及金石气。
碑与帖,我是从两个角度来看的:碑帖学、碑帖书法。前一个方面如仁兄所言“不需要讨论” (信后附了十几年前在画院讲座时的文稿,请仁兄指正) ,要谈的是碑帖书法。
“于书法而言、于书写而言,碑帖是没有区分的。” 对于书法创作,无所谓碑、无所谓帖。无论碑、帖,必须是“写”出来的,否则就不属于书法。字是写出来的,不是做、描、画出来的。“写”是书法的基本要求、基本准则,也是书法的本质所在。至于碑要如何写、帖要如何写,都属于“写”下面的“分支”,属于“术中术”。“写”是统领。
何绍基(1799-1873) 行书杜诗六屏
何绍基(1799-1873)行书山谷书跋
邓石如、何绍基、赵之谦、吴昌硕以及伊秉绶、金农、沈曾植、康有为、徐悲鸿、张大千、王蘧常、徐生翁、沙孟海、萧娴、沈延毅等碑派书家,都是提笔直书的。而有些作颤笔的、用毛笔来刻意表现刀痕方角的,很少有高手,字也不入流。有些已经近于美术字了。
吴昌硕隶书五言对联近当代也曾有用所谓碑法写行草书的(所谓“碑法”,就是“碑在先”,“写在后”),也是没有成功的。
有清以来,碑派书家也有两种:碑版气与金石气。金石气是碑版气的高级阶段。金石派多用圆笔,碑版派多用方笔。
吴昌硕《行书五言诗》轴,纸本,纵136cm,横47cm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邓石如、何绍基、吴昌硕、伊秉绶、康有为、徐悲鸿、萧娴属于金石派;赵之谦、金农、沈曾植、徐生翁、沈延毅属于碑版派;张大千、王蘧常、沙孟海在二者之间。何绍基、吴昌硕是金石派高手,赵之谦、沈曾植是碑版派高手。
吴昌硕隶书四言对联沈曾植、王蘧常都以章草见长,而沈、王属于碑派。也足以说明碑、帖在书法上没有本质区别。
沈曾植、王蘧常属于碑派,但也不能因此说章草属于碑系。我们可以把二王的字写出碑味来,那二王岂不也也成碑派了。(薛龙春兄对碑的范畴划界是不成立的)
沈曾植行书轴
书法角度的碑与帖的不同,主要反映在作品的气质、审美方面。技法只是用来呈现美的。
清 赵之谦 行书五言联
今天书法界的主要问题是,无论碑派、帖派,作品普遍缺少文气。而文气是艺术品是否入流的根本所在(并不是技法)。
帖少文,圆滑;碑少文,粗野。
今天就谈到这。
弟 公者
11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