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的无知，我妈死了。

因为我的宽容，我爸死了。

我一错再错，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

我现在了无牵挂，只想躲入空门清净余生。

但是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弄清楚--他是否爱过我。

1

我参加工作17年后，我妈就永远离开了我和我爸。

我妈从病情确诊到死亡，只有五个多月时间。她到死不知道她得的是肺癌。我和爸一直瞒着她。

省肿瘤医院确诊的时候，医生明确告知，病情很严重，不管手术治疗和保守治疗，估计存活期不到半年。

我妈一直没有去住院。也没有再去省城，我请假在家里熬中药为她治疗。

我妈为家操持了半生，她的体力日渐枯竭，那么勤劳爱清洁的一个人，仍然每天坚持洗澡和做饭。

直到我妈生命的最后两周，我才抢过了做饭的工作。

我妈一直坚信自己能好起来，粥饭吃了又吐，吐了又吃，她强大的求生能力让我每天暗自落泪。

好几次实在痛的不行了，我爸在家就给她打了吗啡止痛。

我爸是内科医生。我爸跟我说，你妈估计就这几天，快不行了。

她特别痛苦的时候，仍责怪我爸和我为什么不送她去长沙治病，每天呆在家里干什么。

我强忍着泪对我妈说：

「妈，你还有什么话说没有？」

妈狠狠瞪了我一眼，她说：

「我又不是要死了，你说这个话要咒我死吗？你其他同学都结婚生子了，你呢一直嫌弃这个嫌弃那个，每个都看着不顺眼，你先管好自己事情。」

我根本不敢跟她讲真话。

这时候我感觉房间在摇晃。

我妈说，海上波浪这么大，我们坐的这条大船真稳啊。

说完这句话，我妈闭上了眼。

到最后，我妈一句遗言也没有留下。

在她心里，一直都在责怪我和我爸没有去省城给她去治病。

我妈死在2008年5月12日，汶川大地震，这个日子我很难忘记。

第二天就是我妈60岁生日。

2

不到半年，我爸说给他自己找了一个伴，我马上从县城赶回了家。

王姨做了一大桌子菜，给我爸斟了酒，给每个人舀了一碗墨鱼猪肚汤。

我尝了一下，汤浓味鲜，厨艺比我妈的要好。我对王姨说：

「王姨，你和我爸是多年的同事，都退休了，在一起是你们两的事情，我做儿女的不会干涉，只要你们觉得对晚年身体好，我就支持。」

「我爸抽烟比较狠，每天要抽两包烟，这半年我劝了多次也劝不住。为了你的身体，也为着我爸的身体，王姨，今后拜托你督促一下我老爸把烟戒掉，至少少抽点。」

「我妈回不来了，我再也见不着我妈了，我只能希望我爸健健康康长命百岁。」

「王姨，你从小看着我长大，你跟我妈关系最好，如果连你都劝不住，我劝你莫跟我爸来往。」

「王姨，我妈今年上半年已经死了，她才50多岁呢，她那么渴望不想死。」

王姨默不作声，两眼噙泪。

我爸放下手里的酒杯，点上一根烟，猛吸了一口，右手拿着半根烟头，指着我说。

「闺女，你王姨招你惹你了，你有气冲着我来。」

「你莫阴阳怪气说鬼话，难道你妈是由于吸我的二手烟走的吗？我当了几十年医生，肺癌死掉的有抽烟的，有不抽烟的，你这点常识都没有吗？」

「你毕业进了工商局，还不是我拼死拼活才搞定的吗，按正常分配你就会进工厂做三班倒了。」

「你弟弟前年死了，你妈今年又走了，这世界上我也只有你一个闺女了！你为什么这么见不得我幸福！」

「你怀疑这，怀疑那，我是你爸，你怀疑我，就是怀疑我的人品。」

「如果你一定要逼我死，那你明天去黄澡塘给我收尸！」

我突然放声大哭。

「爸，我妈死了，不到六十岁，她的命不好。中国平均寿命已经超过70岁，我希望您长命百岁，我只有这个愿望。」

「你还要我怎么样？你认为抽烟不会影响你健康，也不会影响周围人健康，但是抽烟有什么好处呢，如果你讲不出好处，我就不允许你抽！」

我爸从桌子上拿出一张经济参考报，翻到第三版，递到我的手上。

「你看看这篇文章。」

「今年烟草税收预计增长16%以上，达到4400多亿，中国一年军费也只有4000亿，没有人抽烟，我们国家的国防预算的钱从哪里来？我当过兵，这点大局观难道有！」

「你伯伯在乡下种烟叶，收入比种田高得多，没有人抽烟，他日子会过得好吗？」

「你舅舅开了个小卖部，如果没几个人买烟，他那个小卖部估计也会关门！」

「闺女，你当国家干部十几年了，而且是在工商局，烟草税占了国家总税收的十分之一，没有烟草税收我们国家经济发展会有这么好吗？我们还有钱去制造我们的第一艘航空母舰吗？」

我无言以对，我爸关系的是国家的安危和发展，唯独不关心他和身边的亲人的健康。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要安慰谁。

我不知道谁应该原谅谁，好像世间一切都可以原谅。

我爸是一个很好的医生，医术好人也仁义，邻居们有时候不去医院，直接到家里找他看病开方，他来者不拒。

在医院坐诊的时候，几乎每个来看病的人都会递烟给他，以示对他特别的尊重。他接过一支支的香烟，按顺序摆在桌子上，边抽烟边看诊。

医院的同事说，全医院数他的烟瘾最重。

最后，我只能撂下一句狠话。

「爸，你莫怪女儿不孝。如果你不戒烟，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

「王姨，我爸什么时候戒烟了，麻烦你给我打个电话，否则我不会再回来看我爸了。」

说完，我把碗筷一推，离开了家。

3

我跟我爸爸赌气，一直没有呆在县城，半年没有回去，我爸跑到单位来看我了。

他说他戒不掉烟，只是比以前少抽了。

他是为了我的个人问题而来的。他给我介绍了一个他们医院一个离异的男同事。

虽然我真的不想惦记他了，可是他仍然记得有我这个嫁不出去的老闺女。

我再铁石心肠，都不能不理我爸了。

这样又平平安安又过了十年。

这十年中，我爸退休了，继续在一私人诊所看病，享受被人尊重的生活。我爸精神状态很好，他焕发了第二春，经常陪着王姨一起外出旅游。

「我妈从来没有旅游过。」

我对我妈的死仍耿耿于怀。

我爸日子过得舒畅，抽烟更加厉害了，咳嗽更厉害了，我已经劝不动他了。

4

那天晚上七点钟，我接到王姨的电话。

我爸大便里面带血，但拒绝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王姨怀疑是肠癌症状。

我当晚开车回来，发现我爸明显消瘦了。

我爸说王姨大惊小怪。

「怎么是大惊小怪，你自己说是痔疮，你也去做一个CT检查确认一下呀！」

「你是医生，我也是医生，痔疮是什么样我不知道吗？你不要自欺欺人吧。」

我妈死后第五年，我陪着我爸去省城的肿瘤医院做了全面检查。

低位直肠癌，需要摘掉肛门。

我爸是医生，他自己很难接受这种生活的命运。

做手术前禁食20天，我爸体重下降到80斤。

跟禁食相随的，就是禁烟禁止。

出不了医院，医院也禁止吸烟，我爸再难受，也要忍受生活的残酷。

做完手术，王姨来医院看望了一下，送了一篮水果，自此，直到我爸死，她都没再来过。

我爸常说人缺德生个小孩没屁眼，没想到自己也变成一个没屁眼的人。

我爸后续就一直住在我们家，每天腰间调着一个袋子。隔21天去医院做化疗。

王姨不来，我爸明显慌了。

我爸给王姨打电话也不接，他要我上门去找找王姨。

我低着头默不作声。

我只好出马，敲开王姨的家门。

我希望王姨一年去个两三次看看我爸，不需要她照顾，只是和他聊一下天，让他支撑起与病魔抗争的勇气。

王姨默不作声。

我爸知道自己已经是累赘，但还是默默抱着希望，希望王姨能来看他。

病情稳定后，第二年他从省城回到镇上，找到王姨家，门锁着，王姨远远看见他躲开了。

五年的感情付之东流，他彻底灰了心，彻底失了神。

为了更好照顾我爸，我把他接到县城和我住在一起。

偶尔他烟瘾上来了，他说实在难受，我没阻拦他。

越到后面，我爸经常很情绪化，有时候表达厌世的想法。

到了最后他拒绝吃药，又抽烟又喝酒了，我毫无办法。

两年后，我爸死了，在镇上自家大门前办的丧礼，他熟识的老同事老朋友都来了，只有王姨没来。

5

我爸作为医生，看惯了太多人间生离死别，临死前一天，他跟我说了很多话。

「闺女，我不是没戒过烟，是戒不掉呀。你妈死后，我尝试过的。」

「医院这个环境，每天都有人给你递烟。老同事和老邻居在一起，都是互相递烟，我想戒太难了。」

「我对不住你妈。你妈是被我害死的，我以前不承认，是我不对。」

「你妈是最爱我的，到了阴间我还是找她做夫妻，下一世我不会再抽烟了。」

我爸最后说的话，让我震惊不已。

「闺女，你一直单身，这个事情……是我造成的，请你原谅我。」

我打断了我爸的话，我说：

「我太任性了,让您和妈操心了一辈子，跟您无关。」

我爸摇摇头，拦住我往下说。

「闺女，我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小炎的原因，所以你才没结婚。小炎在你参加工作后写了几封信给你，刚好我看见了，我没交给你。」

「小炎妈妈是精神分裂症跳河死的，我亲眼看见她跳了下去，一下子消失不见。」

『我所以不赞成你和他恋爱。因为这种病有遗传的可能性总是有的。」

「过了几个月，想来想去本准备把信还是交给你，让你自己来做决定，但是记不起放在哪里了。」

「我想当然认为反正…反正…后面他还会写。你们仍会继续联系，所以一直没告诉你。」

我眼泪夺眶而出，难以自抑。

尘封的记忆被我爸打开，但是这又有何益，又有何必，这些年我几乎遗忘了小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