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 ……」 手机震动，
一条条催债短信蜂拥而至，像冰冷的子弹，颗颗击中我的心脏。
台州银行：5月9归还50000，状态：逾期。
中信银行：5月20日归还利息5358.23元。
中国银行：5月20日归还利息3953.25元。
……
这些简短的文字，如一道道催命符，将我拖入无尽的深渊。
1
课堂上，我正在讲《项脊轩志》的最后两段，「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突然腹部一阵绞痛袭来，我眼前一黑，我差点晕倒过去。
「李老师！您流鼻血了！」
前排女生递来纸巾时，我的血滴在洁白的地板上，溅开一朵朵鲜红血花，就像我此刻支离破碎的生活。
学生们围了过来，关切的话语在耳边响起，可我满心都是无法偿还的债务。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我拼命低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哭声溢出。
回到办公室，我偷偷拿出记账本。
5358.23（中信）+3953.25（中国）+50000（宁波）+……=72583.28元。
我默默打开工资卡，显示余额7765.32元，离还款金额还差64817.96元。
窗外，五月的阳光热烈而刺眼，可我却手脚冰凉，仿佛置身冰窖。
打开通讯录，翻着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心中的勇气鼓起又灭下，灭下又鼓起。
看上去都不是很富有的人。
再说，能借的不能借的，一年前都被断然拒绝过。现在是，断不能毫无颜面地再去被羞辱一次的。
丁零零，电话响起。一看，台州银行。
我腿脚发软着奋力起身离开办公室，这个电话是不能不接的，但也不能在办公室接。
「亲爱的赖女士，你的尾号为0051的台州银行卡有5万贷款未还，已产生逾期，记录将提交征信部，请速速还款，以免造成负面影响。」
我无奈地挂断电话，心中颤抖不已。
怎么办，怎么办？还有什么办法可行？
这几个月，已经冒着风险把所有的信用卡和网贷都借遍了，现在再也还不出这些钱了。
每个月七万多的还款金额，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我越缠越紧。
我知道，前几个月的喘息，不过是暴风雨前的平静，如今席卷而来的狂风暴雨，将彻底摧毁我。
催债电话，接踵而至的起诉书，限制出行的指令，家人、亲戚朋友、周围同事知道丑事之后的风言风语……
想到这些，我陷入绝望之中，蹲坐在校园操场的一角，浑身被冷汗湿透。
2
那个闺蜜，曾经说带我赚大钱的闺蜜，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年前，林晓婉跟我说她接了一个大项目，包赚大钱。
「小多，你就信我吧，这个是我老公的铁哥们做的项目。线上平台，只要一键转发货源，你就可以赚取很多钱，一般人我根本不愿意分享，你是我的好姐妹，我才想着你的。去年你花了那么多钱给你妈妈治病，负债累累，现在有机会赚钱还债，你还不抓牢吗？再说，你45了还未婚，以后养老怎么办？靠你这点工资，又要还债又要存钱，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林晓婉的话让我心潮澎湃。
去年，妈妈被查出白血病，医生说她的寿命只有三个月。
我不信邪，妈妈还那么年轻，怎么可能会到生命的尽头。
那段时间，我每天查找国内外最新最前沿的治疗白血病的医疗信息，终于找到了120万一针的新产品CAR-T免疫疗法。
我花了自己的所有积蓄，取出公积金，刷爆信用卡，终于把妈妈从死神手中抢了回来。
虽然我因此背上了几百万的债务，但我不后悔。
不过，林晓婉的话让我心动。
谁不想早点还清债务，过上轻松惬意的人生呢！若还了债，我还可以给妈妈更好的营养和生活。
「小多，你想好了没？时间剩下不多了，名额有限，你赶紧投进来呀！」
林晓婉一边催我，一边给我看一些收益截图，声称只要投入50万，一个月后就能翻倍。
我心里担心，收益那么大的投资，风险一定是极大的，若投资失败，我将万劫不复。
但一想到妈妈治病欠下的巨额债务，每个月催命般的还款短信，还有这看似近在咫尺的赚钱机会，我就像溺水的人看到了一根稻草，明知危险，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抓住。
「但是，我根本没有那么多钱可以投啊！」我犯难了。
「你也不需要一次性投太多。我知道你们老师做信用贷很方便的，你先去贷一部分，等赚了钱，后期可以再投一些。银行的钱不用白不用，反正你是会赚钱的。」
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贷款、刷信用卡，一次性投进了30万在这个所谓的「项目」中。
按照她教我的步骤，那段时间我每天课间抽空转发货源。账户里不断增加的数字，让我渐渐迷失了理智，心存侥幸地认为或许真能借此翻身。
因此，当林晓婉劝我趁热打铁再投进去一部分时，我一次又一次上了她的圈套。
人的贪婪，是深不见底的黑洞，一旦深陷其中，便踏上了没有尽头的沉沦之路。
当我惘然觉醒，才发现林晓婉早已不知所踪，而账户上的钱一分都提不出来。它们，一直就只是一堆虚拟数字。
3
江岸的霓虹倒映在咖啡杯里，柳承推过来一只宝蓝色丝绒盒。他总说我的手指纤长，该配一枚蒂芙尼的钻戒。
「小多，下个月跟我回北京见父母吧？」他摩挲着我指节上的粉笔茧，「我妈特意请人算了吉日……」
我的目光一眨不眨地盯着柳承，这个男孩子，认识三个月，对我的年龄毫不在意，还对我照顾有加，他应该是个良配。
手机突然震动，台州银行的短信像一盆冰水浇下来。我慌忙把手机反扣在桌面，却被他瞥见屏幕上的「逾期通知」。
「其实我有事想……」我攥紧桌布，喉头发紧，「能不能借我……」
柳承顿时铁青着脸瞪着我，「啪」地一下重重放下戒指盒。刚才的柔情蜜意荡然无存。
周围的食客们听到动静，纷纷投来好奇又异样的目光，原本安静的西餐厅里，只剩下邻桌低声的议论和刀叉碰撞餐盘的声音。
柳承这一变脸，让我感觉瞬间从温暖的云端跌入了冰冷的谷底。而每一道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更像一把把尖锐的刀，刺得我生疼。
「五万？五十万？」他的笑容变得凛冽，腕间的百达翡丽折射着冷光，「赖老师，我们才认识三个月不到。」
「我不嫌弃你年龄大，你却还隐瞒我负债的事。」他冷笑着，激动地提高嗓门，不管不顾地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我无措地望着眼前这个180高个男人，这个曾经说「你眼角的细纹像月光」的男人，此刻正用最锋利的话语切割着我的内心。
「一个45岁老女人，就擅长用这种不入流的骗术。浪费老子三个月时间。」
柳承说着，用纸巾反复擦拭碰过我的手指，拿起桌上的宝蓝色丝绒盒，大踏步地就要走出西餐厅。
「你等等！」我急忙起身拉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他像避瘟疫一样拍开我的手。
「那个，餐费你要付一下。」我低声说。
「穷鬼！」他吐出这两个字，满脸都是不加掩饰的嫌恶与轻蔑，皮鞋声「咔嗒咔嗒」地碾碎我一地的尊严。
我继续坐下，迎着周围人的目光，打开电脑，赶紧写稿。我的奇幻小说已经写到一半了。
本来预算两个小时的约会，突然多出一个多小时，我可以额外写好多字呢！
只是，心中有点遗憾，一个还不错的对象，三个月不到又崩了。
我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面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变成了一只只张牙舞爪的小蚂蚁，它们肆意地爬动着，还不时地抬起头来，用嘲讽的目光审视着我，无情地嘲笑着我这一塌糊涂的失败人生。
4
漆黑的夜空被闪电撕裂，暴雨倾盆而下，雨点砸在地面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
我从西餐厅出来，准备赶赴下一场工作。8点的培训班课，现在只剩下二十分钟。
本来打算吃完饭让柳承载我一程，几分钟的时间而已。
柳承抛下我后，我已预留出20分钟，骑个共享单车也来得及。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如今这么大的雨，实在不好骑车了。
哎，这个星期花了6.1元买的哈啰单车7天骑行卡，还没骑上几次呢，可惜了。
我抽出帆布包里随身携带的雨披，冲进雨夜里。
自从负债开始，我就奔波在各个培训班之间。
大帆布包里的全副武装是不能少的，雨伞、雨披、电脑、面包……
雨水模糊了视线，我踉跄着踩进一片漆黑的水洼。
帆布包甩出去的瞬间，膝盖重重磕在柏油路上，泥水混着血丝从掌心渗出，雨点砸在后背上，像无数只嘲笑的手。
我赶紧伸手把帆布包紧紧抱在胸前，里面的电脑，是我最重要的财产。
混着哗啦啦的雨声，我「哇」地大哭起来，泪水和着雨水止不住地涌出来。
委屈、恐惧、不甘、绝望……所有平日里伪装的坚强，都被这一跤击碎了。
可是，只有倒数十分钟，哪里还有时间让我多哭一会儿呢！
我艰难地起身，继续快步往培训班跑去。培训班二十多个学生等着，迟了家长们肯定要闹的。
当我湿漉漉地走进培训班，门口坐着的家长纷纷向我侧目。
「赖老师！」一个家长吃惊地问，「你怎么淋成这样了？」
我尴尬地笑笑，敷衍着说：「刚才在门口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没事。」
说着，我挂好雨披，瑟瑟发抖地从包里拿出备着的外套走进了教室。
好在学生们都算给面子，没有过多关注我的窘况，虽然几个女生满脸惊讶，但也很快被我的课吸引，进入了状态。
我平日里的课上得惟妙惟肖又扎实高效，很受学生的喜欢。
一到下课，几个男生女生围上来，给我递来好些零食。
我感动地一一收下，匆匆往家赶去。
小区门口便利店临期的三明治晚上八点后打五折。我得去买一些当作明天周六一天的口粮。我数着硬币结账时，货架后传来稚嫩的童声：「赖老师？」
我一看，是小学培训班的小姚同学。明天我正有一节是他们班的课。
「舅舅，这是我们赖老师。」
从货架后面出来一身警服的男人，看着有点眼熟。
「女士，你的硬币还不够，还差2元。」店员的提示不合时宜地响起。
「一共多少，我来付。」男人拿出手机刷了码，一把抓起硬币放进我手里。
我窘迫地脚底抠出个大洞。
「赖老师，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周振洋啊！」
记忆翻涌出泛黄的碎片。那个总躲在教室角落里抄《赤壁赋》的孤僻少年，如今成了挺拔如松的警官。
5
睡前，我继续码字，把今天的一章完成。只是，夜里却发起了高烧。
高烧中的梦境支离破碎。
迷迷糊糊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夏天。
那时的我刚从师范大学毕业，怀揣着教书育人的理想来到春晖孤儿院做志愿者。
孤儿院里的孩子，大大小小都有。其中有个男孩，大概十二三岁，就叫周振洋。
他高高瘦瘦的，时常低垂着头，话不多。
我给他们上语文课。他却只喜欢躲在教室的角落里抄写《赤壁赋》。
我就让他站起来背《赤壁赋》，他却怎么也不肯。
于是，一到下课，我就坐到他身旁，跟他讲《赤壁赋》的故事，讲苏轼被贬黄州，却仍能在清风明月间寻得内心的豁达与安宁的故事……
他听得入神，原本低垂的眼眸渐渐抬起，眼中闪烁着好奇与思索的光芒。
「你跟老师一样，都喜欢《赤壁赋》，都喜欢苏轼对吗？」
「赖老师，为什么苏轼说‘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他点点头，仰起稚嫩的脸庞问我。
我蹲下身，轻轻擦去他脸上的墨水渍：「因为人生短暂，我们要珍惜每一刻啊。」
突然，身后好多巨怪追赶着我，有的扔出长长的账单，有的嘶声喊着「快还债，快还债……」
我在前边奋力地逃啊逃啊！耳边一直回响着周振洋问我的话：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我怎么就活成了这样的人生呢？
我的短暂人生，45岁未婚，负债500万，我珍惜的每一刻，换来的是这样的结果？
我不，我不能就这样认命。
曾经的自己是多么努力，那些辉煌的过往都是自己一步一步打下来的。
除了教学业绩一直领先，各种公开课、论文、比赛，拿奖拿到手软。各种先进，各种荣誉接踵而至。
在教育行业，虽然没有做到顶尖，但绝对是一位优秀教师，是学生和家长眼中的好老师。同事们也都对我钦佩不已。
那么朝气蓬勃的我，那么积极上进的我，却落到如此地步？
「嘟嘟嘟」，「嘟嘟嘟」，手机铃声一阵又一阵地响着，没完没了。
我的意识被唤醒，伸手烦躁地按下手机。
「赖老师，出来开一下门！」一个磁性的男声从电话那头传来。
我心跳漏了一拍，意识也清醒了大半。
难道是银行催债催到家里了？
我摇摇晃晃地到来到门口，从猫眼里看出去，却发现是一身休闲装的周振洋。
6
他拎着一袋早餐站在门口，嘴角上扬，全没了少年时怯懦的模样。
「赖老师，你还好吧？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我昨晚就看你不太对劲。」他摸了一下我的额头，拿起沙发上的一件衣服，就打横抱起我往外走，「赶紧跟我去医院。都发烧成这样了。」
我想起早上还有两节培训班的作文课，昏昏沉沉地跟他说我要去上课。
「都什么时候了，还上什么课？我给你请假。」
我心痛得不行，一节课200块钱，我一下子就要少400元，还债的钱又少了一笔。想到这，我挣扎着要从他身上下来。
「周振洋，你放我下来，老师要去上课，学生都等着我呢！」
周振洋没有听我的，他径直将我塞进他的车内就往医院赶。
在车上，周振洋絮絮叨叨地跟我说了很多，他说我离开春晖孤儿院后，他也被他的父母找回，后来上了大学考了警校。
如今当一名警官，让他自己觉得很自豪。
他说他每天都记得「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记得我跟他说过要珍惜每一天。
可是，他的话只在我耳边飘呀飘，我更专注想的是，怎样把这400块钱赚回来：去一下医院就回去上课吧，实在不行，就跟其他老师换到周日晚上……
待挂上盐水时，我却很快睡着了。
再次醒来，护士小姐笑着对我说：「小姐，你男朋友太贴心了，一直用肩膀当枕头护着你呢！」
我转头看周振洋，他眯缝着一双眼睛，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正笑呵呵地对我咧着嘴。
我望着医院窗外摇曳的梧桐树，想起昨晚在便利店的窘境，想起他认出我时眼里的惊喜，替我付钱时的自然，还有那句「我是周振洋啊」时的喜悦，让我意识到，当初那个孤僻的小男孩已经长大，变得成熟而可靠。
催债短信一个接一个发来。
今天已经15号，我的台州银行贷款逾期已经超过6天。银行说，再过几天还不还，就要起诉我。
我慌张地起身，就要往外走。
脚下一软，又跌倒下来。周振洋眼疾手快，急忙扶住了我。
「赖老师，你急什么？假我已经帮你请好了。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
是啊，学生帮了我，我是得请他吃顿饭的。可我哪来的钱请他吃饭啊！
我嗫嚅着，说自己不饿。
「赖老师，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周振洋仿佛有火眼金睛，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困窘。
在他的一再追问下，我将我最近的困扰一股脑儿地跟他说了出来。
周振洋竟二话不说，给我转来5万元，就把我台州银行的债还掉了。
我脑子懵懵的，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周振洋就开始盘问起我的过往细节。
我羞于说出口，支支吾吾地不敢说真话。
7
「赖老师，我是警官，我还是你的学生，连我都不信任，你还能相信谁？」周振洋年轻帅气的脸上敷上一层不容置疑的威严。
于是，在那家餐厅里，我低垂着脑袋，将我这几年的遭遇倾诉出来。尤其是在说到林晓婉诈骗我的事情时，简直无地自容。
可是，周振洋时而紧锁眉头，时而怒目圆睁，却始终没有流露出半点耻笑的神色。
等我说完，他问我为什么不报警。我说，我是一个老师，被人骗不是光彩的事，我不能说出口。
周振洋听了叹息一声，敲着我的脑袋说：「你……你还是当初教我知识教我明理的赖小多吗？」
我羞愧难当，低着头不说话。
他起身，二话不说就拉着我去警局立案。
从警局出来，周振洋带着我回家，并留在家里照顾我。
他刨根究底，问清了我所有的债务情况，并给我分析问题，让我进行债务重组。
接下来几天，他每天安排时间，带着我跑各家银行，联系网贷机构，让我重新申请贷款方案，对所有的债务进行优化。
于是，我的500万贷款从每个月的要还七万多，降到还两万多。
我心中堵着的巨石一下子落了地，连走路都轻快了。
我想，每个月的工资，加上我上培训班赚来的钱，应该足够还利息了。
如果要想再存点钱，我可以申请在培训班再多上几节课。
接下里的日子，我对生活有了期盼，还去过几次超市给妈妈买了营养品寄回去。
我每天都觉得生活充满希望，即便累得筋疲力尽也觉得满足。
再加上，周振洋每天给我发来消息，叮嘱我好好吃饭，问候我当天的心情，甚至接送我上下班。下班后时常跑家里来给我做饭。他烧的红烧肉特别鲜美，让我爱不释手。
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对他的依赖越来越深。但我不敢多想，毕竟我们是师生，之间有着十几岁的年龄差距。
这样平淡而充满盼头的日子，让我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于是，我有了更多的时间写作。
我还把周振洋帮助我从困境中走出来的经历写成短篇小说，与其他几篇小说一起投到几个小说平台。
本以为日子可以这样安稳地过下去，却不曾想，临近期末时，「重点中学教师违规补课」的举报信再一次将我推向了万丈深渊。
8
教育局下令让校长严厉调查我的事情。
我第一时间被校长约谈。
事实上，校长都还没有开口，我就如实交代了我的违规行为。
我想，如果我诚实一点，是不是就能得到原谅？否则我的贷款怎么办？
「既然是事实，那赖老师，如果不对你进行处罚，学校没法给家长和教育局一个交代。」
矮矮胖胖的南校长坐在办公桌前，眯缝着一双眼睛严肃地盯着我。
办公桌左侧，另两位副校长「是啊是啊」地附和着他的话。
「最好的办法，我建议你马上辞职。这样对我们学校和其他老师都不会有影响。」
「可是校长，我是有苦衷的。」我焦急地向校长解释。
「你有什么苦衷？有苦衷也不能做违规的事，你怎么为人师表的？」南校长振振有词，「你一直是我们学校的优秀教师，我一直看好你。没想到你做出这样的事，让我太失望了。」
边上的两位副校长又是「是啊是啊」地附和着。
我的心剧烈地起伏着。若马上辞职，那我下个月的收入将会是0，我的生活又将陷入困境，何况，离开我工作了二十来年的岗位，我真舍不得。
我窃窃地问：「如果辞职，我还能当老师吗？」
「可以的啊，学校辞职了，外面的培训机构你想怎么上都可以。」
其中一位副校长马上将一张纸递到我面前：「赖老师，这个是辞职报告的模版，你
要么现在就填一下，我们好向教育局回复。」
我警铃大作：「那不至于这么急吧？我还要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赖老师，你现在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了，辞职是你最好的选择。」南校长咄咄逼人。
「我说了我是有苦衷的。」我委屈地说，眼泪止不住地汹涌而出。
三位校长慌了。
南校长让两位副校长出去，留我一个人在办公室，给我递纸巾递水柔声安慰我，还让我把苦衷告诉他，说或许能帮我跟教育局通融通融。
于是，我把我负债500万的事情全都告诉了他。
南校长的食指叩了叩桌面，肥厚的嘴唇咧开：「赖老师，若听我的话……你的债，你的丑事，我都可以帮你摆平。」
我一听，心里一阵狂喜，小鸡啄米般点着头：「嗯嗯，谢谢校长！您要我做什么？」
「我给你一百万，你……」南校长忽然伸出他那肉嘟嘟的猪爪攥住我的手，指腹摩挲的触感像蛞蝓爬过我的皮肤。
我脑子一片空白，浑身竖起鸡皮疙瘩，条件反射般地抽回手从椅子上弹起，夺门而出。
我想我算是把南校长彻底得罪了。
想起很久之前那次，他带着我和另一个女教师去出差。他坐在我的身边，有意无意地拿手碰我，话中带话地用一些黄腔试探我。
我那次是什么反应呢？记得，似乎那两天我一直很冷漠，对他说的话都只是笑笑而没有接茬。相对于那个女教师的开明幽默，什么梗都能接，我显得古板而无趣。
怪不得回来之后，他见到我总没有好脸色。好几次请假出去办事，都被他驳回了。
他的心思，原来是这样。
9
下班后，周振洋约我一起吃饭。我满脸愁容，闷闷不乐地一句话都不说。
周振洋似乎看不见一样，自顾自地跟我分享他工作和生活中的趣事。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周振洋突然拿出一大捧玫瑰花跪到我跟前，认真地看着我：
「小多，我知道你现在面临很多困难，但我不想再以学生的身份站在你身边了。我想以男朋友的身份，和你一起面对这些难关。你愿意吗？」
我满脸震惊地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
一天中连续发生一件件超乎我意料的事，我感觉我的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赖小多，别这样看我，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周振洋低沉着嗓音很是严肃。
这段时间以来，我承认周振洋给了我很多帮助和温暖，我内心里对他的好感和依恋在一天天增加。但我一直告诉自己，一日为师，终身为母，我不能对学生有非分之想。更何况，现在的我，哪有心思想这些事。
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摸摸周振洋的额头：「你，你发烧了吗？」
周振洋站起身，轻轻拉过我，在我额头亲了一下，把花塞进我的怀里，语气坚定却温柔地说：「盖了章，你就是我的了。」
我愣住了，心中五味杂陈。温暖、感动、犹豫、不安，所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在我人生的至暗时刻，这个比我小十几岁的男人，在用最实在最有力的行动支持我。但我怎么能让他和我一起背负这沉重的债务呢？
「振洋，我……」我抬起头，眼中含着泪水，「我现在的情况……」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想说你负债几百万，还被家长举报，比我大十几岁。但我不在乎这些。我只在乎你。我们一起面对，好吗？」
周振洋的话让我的心海水波荡漾。
「可是，我马上面临着被辞退的危险。我……我可能当不成老师了。」我垂下眼低声说。
周振洋轻轻握住我的手，语气坚定：「我选择今天向你表白，就是想光明正大地以男朋友的身份，与你一起面对未来。以前是你陪着我走出自卑，现在让我来陪着你。只要我们两个人的心在一起，天无绝人之路。」
我突然一阵哽咽。45岁，在别人都以为再无可能被爱的年纪，我却还能被温柔地爱着，尤其是在我深陷黑暗深渊之中时。
周振洋的话给了我很大的鼓舞。
于是，周振洋陪着我一起查找并四处打听教师辞职之后的情况。如果想重新考编，那前面二十年的工龄都不算，与应届毕业生一样的待遇。
这条路，首先被我们pass了。
去私立学校任教，压力非常大，工作繁忙，经常要加班到七八点钟。我不想这样，应该要留一些时间给自己。我还有大篇大篇的小说要写。还要跟周振洋谈恋爱呢！
自己创业，显然还不是时机，没钱不说，如今被举报，个人口碑也在下降。
也许，只有去培训班专职任教这一条出路了。
过了几天，南校长又来找我。他罗列了两条路给我选：
「第一，马上辞职；第二，全校通报批评，并留校不任教，学校需要你干什么你就要干什么，随时被调遣，叫你去食堂帮忙你也得去……」
看着南校长光滑的头颅，我泛起一阵恶心。
这个人，是想把我赶尽杀绝，不给我留后路了。
越是这样，我越不能如他的意。
我们又开始四处寻找学校，看到一些学校的招聘信息，我就把自己的个人简历投过去。
我想，凭着我的资历，也许会有学校要我的。
在接到多家小说平台的退稿信之后，我收到了几家公办学校的面试通知。
一一去面试过后，有两所学校校长要我去他们学校任教，最终我选择了其中一所。
当我把辞职信交到南校长手里时，他恐吓我说我的丑事会被对方学校知道，他们也不会要我。
殊不知，就在来他办公室之前，我已经诚恳地把我的经历告诉了新校长，并承诺暑假过后，我就会辞掉培训班的工作。
因为，我已经有了底气。我的信箱里躺着一封短篇小说被签约的信，一个月的贷款利息，我不用愁了。
从南校长办公室出来，见到了好几位同事，有用异样目光看我的，也有关切地问我事情来龙去脉的。
我没有多说，我知道多说无益，不管怎样，我都将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论焦点。
更何况，我无暇顾及这些，我期待马上见到周振洋，我要把我的喜悦亲口告诉他。
10
也许是南校长四处传播的消息，培训机构的老师和家长，很多都知道了我负债的事。
「一个四十多岁的女老师，还被人骗，这样的人，怎么能胜任老师的职位，我不能把孩子交到这样没有脑子的老师手里。」
「听说她四十多未婚，还负债，这哪还有心思教孩子啊！」
一些家长在我经过时在背后偷偷议论。
因为这样，我的班级很多学生退款或转班了。
舆论的压力如强大的风暴，能摧毁一切，不分青红皂白。
培训机构老板无奈只能将我辞退了。
好在，我还有我喜欢的写作。于是，我每晚能空出大把的时间写作。键盘敲击声成了深夜最动听的安魂曲。
而我经历的一切，都成了我的写作素材，成就了我一篇又一篇爆款文章。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写的小说也受到了越来越多读者的喜爱。平台邀请我参加各种活动。
当稿费一笔一笔入账，我盯着银行卡上上涨的数字，恍惚间看见裂缝里透进一线光——原来文字真的能织成绳索，将人从深渊一寸寸拉回人间。
也许500万还完还要好几年，但，我已经无所畏惧。
半年后，周振洋送了我一份大礼。
他说，林晓婉和她老公终于被抓入狱了。
他们涉嫌重大集资诈骗案，祸害了很多家庭，情节严重，行事恶劣，法院判处他们无期徒刑并没收所有财产。但他们骗去的钱，早就被他们挥霍光了。我没有拿回一分赃款。
我想起，每次林晓婉跟我炫耀她老公多会赚钱，她自己嫁的多好的时候，总是向我展示她那些昂贵的首饰包包。
原来，在我吃着打折面包，踩着季卡单车，在大雨夜争分夺秒地奔波于赚钱路上的时候，她却在用我的血汗钱挥霍无度。
我的心在滴血。我笑自己愚蠢，笑自己识人不清，笑自己经历的一切都是活该。
她被关进去了，但对我的人生又有什么帮助呢？这份大礼，不要也罢。
周振洋看着我失魂落魄的模样，心疼地将我拥入怀中，轻声说道：「小多，别这么想。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就是对你的一个交代。虽然钱拿不回来了，但至少以后不会再有人被他们坑害。」
我靠在他的肩头，泪水无声地滑落。
这么久以来所受的委屈、愤怒、不甘，在这一刻全部涌上心头。
「也许，她就是你的贵人。你看，你说你一直都喜欢写作，却一直没有行动。不正是因为她的所作所为，才推动你去写作的吗？」
周振洋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温柔且坚定地说。
这么想来，我得感谢所有给我造成苦难，在困境中还踢我一脚的人。
因为苦难，我得以实现自己的梦想，因为苦难，我才找到了患难中见真情的所爱——周振洋。想到这里，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11
一个阳光明媚的周末，周振洋拉着我来到了郊外的一片花海。
五颜六色的花朵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美不胜收。
他突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单膝跪地，手中的戒指在阳光下闪烁。
他认真地看着我，声音低沉却坚定「小多，嫁给我。未来无论风雨，我愿与你共度。」
花丛中，冒出来一个个熟悉又陌生的人影，大家都在起哄：「嫁给他，嫁给他！」
我有些惊讶地看着周振洋。
「这些都是以前在春晖孤儿院的伙伴，你都教过他们。」周振洋微笑着，眼中满是期待，「我想让他们见证我们的幸福。」
我看着眼前这个满眼都是我的男人，心中满是感动。
曾经，我以为幸福离我太过遥远，可如今，它却如此真实地摆在我的面前。我含着泪，用力地点了点头。
在花海中，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我和周振洋紧紧相拥。
林晓婉带给我的伤痛，终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淡去。而我和周振洋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嗡嗡 ……」 手机震动。
「小多，婚纱照出来了，你先一睹为快，下班我们去挑照片。」
「小多，新房的床，买这张怎么样？多功能按摩，你每天伏案，腰颈要休息好！」
「小多，晚上要吃什么，我们警局破了个大案，晚上我给你犒劳一下。」
课堂上，学生们正在背诵《项脊轩志》：「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清朗的读书声穿过窗外，穿过廊道传得老远老远，而我的思绪，也飞到老远老远的将来，我和周振洋的将来。
你看，绝处逢生从来不是奇迹，而是无数次在黑暗中咬牙坚持的倔强和身边所爱之人发出的光。它们编织成了一张坚韧的网，在我坠入深渊时，稳稳地将我接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