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敬朝阳
一杯送夕阳
我让智信的老大郑智去看《城中之城》了。他刷到十几集的时候在微信叮当我,说这剧废酒,刷剧半天已经废了他一瓶清酒了。我很明白,就剧中那些为接应普通受众而大幅简化了的交易架构,是断然入不了郑智法眼的。他喝酒唏嘘的,一定是那个逝去的时代——
那个,被尘封在7年多之前的,如今已盖棺定论的,但曾经是那么让人兴奋激越、以为找到了一条创新突破口的,能人辈出、热闹非凡、也鱼龙混杂、杂乱无序的:资管大时代。
站在今天,一切都尘埃落定后的上帝视角下的批判,其实很可能是傲慢的。我不想轻描淡写说出一句是非定论,现实里很多事情不是非黑即白的。就像我给《城中之城》中戴行设计的“九正一邪”情节,就像我借赵辉之口说出的那句我多年的口头禅“能通便是法、能立便是地”,就像我写给深茂行的那些银行人每天面对的“业绩冲动、KPI焦虑”……
时钟回拨到当年,那就是一个大资管、大投行、大金融市场浪潮迭起的年代啊。金融机构甚至在暗自角力,看谁能把握机遇站在浪潮之巅;银证保信项下不同类型的资管主体纷纷入局,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展所长。
戴行这个角色要真放在当年,那也是一位弄潮儿,一把业务好手。
要知道,从华尔街归来的何止盯着影子银行风险的苗彻。现实中,多得是一批华尔街投行精英,在2010年左左右右回国,把更复杂的交易结构、更多样的金融工具、混业视野下的综合经营经验,带了回来。
一位从业将近20年的在银行做合规的读者,在看完《城中之城》后加了我微信,同缅怀了那段时光。他说在过去20年里,大资管的那几年恰恰是他最有职业成就感、最体现个人价值的一段时间,因为那是一个“专业主义”大显身手的时代。(而不是同质化的业务下,靠关系、靠酒量、靠卷、靠价格战、靠手工补息……)
从前,我们认为合规就是一板一眼执行监管制度,但在那个大时代,合规站位往前,全流程评估,合作风控,赋能一线,把前台业务冲动之下的“容易但不合规的路”纠偏成“有些小艰难但合规的路”,并且常常需要亲自下场推进一线业务。
他说,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当年的自己也救过我笔下的“戴行”:设计更合规的框架,去贴近业务意图。
在那个年代,很多风控确实是以更专业的架构搭建来进行的,优先劣后、外加融资方提供质押的交易结构只能算起步级,大量的SPV承担着更灵活交易的职能,银行的表外大繁荣也部分承担了那个年代的“轻资产转型”任务。
我还记得当时我被带去参加了某基金子的大资管主题培训,带回了厚厚一本案例集,里面有着复杂到可以写两页的交易结构,风险的缓释和隔离,链路上各资管机构的责权,都在其中得以呈现。
那天参加完培训回酒店我彻夜难眠,我像得到了一件宝贝一样捧着那本案例集。是的,宝贝。当我看着那一页页交易结构图,资金流向图,我觉得那是艺术品,太美了,我见过的所有金融工具都用上了。
我把这个感受告诉郑智,他只是淡淡地问我,这样的“美”的交易结构,如果底层资产就是有问题的,比如是民营地产融资,最后,难道就可以不违约吗?
郑智说,当我们谈论那个资管大时代:
没有谁可以标榜自己足够牛掰;
没有谁可以标榜自己足够专业;
没有谁可以标榜自己足够道德。
因为今天谈论的道德高尚,是没有设身处地在当年的创新容忍浪潮中,很多产品和交易,当年看来没有问题,今天看来全是毛病。
因为当时备受瞩目的专业,如我当时的赞叹,现在看来也未必有用。“当民营地产走到今天已经超高比例地不良了,那请问,当年的专业有用吗?不是照样踩雷?反过来,如果你没有踩雷,那又说明,当年你没有做业务啊!”
那是,群星闪耀时。
那也是,诸神陨落处。
一半是海水
一半是火焰
2016年年中,我去山西长治暗访了一则银行业奇葩事:当地一家农商行,因为员工完不成绩效,就对他们开展体罚,男员工剃光头、女员工剃板寸,还能用板子当众打屁股。
当天晚上,我和我当时的好朋友通电话,他正在分管某中小城商行的对公金融板块,是包括投行在内的大对公。我跟他说了在漳泽的采访见闻,又聊起了当时在业内传开的“十不我贷”打油诗。他沉默片刻以后,下了决心,不能吊死在同质化的存贷了,那样卷下去没底了,那是因为总行战略就不行,战略没远见、产品线就起不来,才会只知道逼死基层,实在无计可施才会搞体罚。
那怎么办?要跟上时代,要大力发展“大投行、大资管”。
给各位补充说明一下那首“十不我贷”打油诗:山西煤矿江苏的光,上海纸铜河北的钢,央企商票民企的仓,转口套利宁德的场,打折房贷昨日梦想,商业地产城市暮光——以上十样是银行不敢贷的,贷完要变NPL的。(备注:时也势也,放到今天一切又不一样了,打折房贷都是香饽饽了亲们。)
那个时候,银行面临了几重艰难的外部环境,用当时的老话说叫“三期叠加”。于是就容易遇到这种到处有雷,问银行伸手要贷款的企业银行不敢贷,银行想贷的企业又没有需求了,我们习惯将之称为,资产荒。
资产荒了不算,那时因为整体处在金融开放阶段性进程中,因此还有互联网金融搅局,把银行“存款李行”的根基都动了;以及全市场金融“脱媒”趋势愈演愈烈。银行如芒在背,他们不想干瞪眼。
- 如何让金融再怎么“脱媒”,也只脱得了贷款,脱不了银行的综合经营?- 资产荒之下,好的资产在哪里?- 如果用贷款的方式,不能够去有效定价风险,那可不可以用投行的方式,用大资管的路径,来控制和定价风险?- 如果真实的资金用途和流向,在表内走不通,那可不可以放到表外?在那晚的电话里,我的朋友表达了两层意思:
一是,他认为未来产业结构调整,企业必然有大量类似于并购重组、股权变更等的投行类需求,银行的野心可不止是要进去分一杯羹、承销个债、做个财务顾问、或者只能吃一道贷款什么的——银行作为金融行业“老大哥”,手上有强大的资金能力,身边有一呼百应的“全牌照”小弟们,信托、券商资管、保险资管、基金子,大哥有招呼还不都到齐?
所以,银行要成为的,是大交易中多资管主体、工具、渠道、产品的组局者;是客户和交易的实际掌握者。
二是,拉长交易链条,就能让某些不可行变得可行。而这,又恰恰符合那些年最时髦的“轻资产”、“交易型银行”战略流变。
以上两条,合在一起,当时有一个概念,叫做,银行表内外的“全资产经营”。
那天之后,我这朋友说干就干,很快就请来了某当时市场上非常活跃的基金子人马,来总行做为期两天的培训。对,就是上文里我也被允许列席的那一次。
我后来也反思。其实聊到这里,出发点都是不错的,“大投行、大资管”本身是可以广阔实业天地大有可为的。但不晓得为什么,落到现实,“大资管”还是大比例地被演绎成了银行“出表冲动”下的大通道;而资管通道里资产,甚至,一样集中度很高,一样大比例地流向了地产啊城投啊这些。
说好的是为了发展更牛的“资产选取能力、价值发现能力、风险控制能力”的呢,为啥到最后,又是一场,以创新为名的同质化。金融机构为什么那么喜欢“共振”,一上百上,一散百散。如果是这样,所谓的专业,是不是也变成了同质化的幌子,简单粗暴地复制和放量,其实是业绩冲动+懒惰吧?
但一切还是花团锦簇地展开了。曾几何时,以功能最齐全、资金运用最灵活著称的信托,插上了银行“出表”冲动的翅膀,短短几年间资产就突飞猛进了。不得不承认,爆发式增长的背后,那些年,通道业务的确一度成了主流业务,很多年来,信托也是全市场最大的非标资产证券化提供商。再后来,券商资管、保险资管齐齐跟上,基金子玩得又酷炫又花哨。
当然,这里必须为信托业补一句,其实信托业监管是收得比较严比较早的,当时市场上还曾有其它资管机构监管套利,做信托不方便做的呢。因此,信托的转型也开始得比较早,一个方向是主动管理型融资类业务增加,被动管理的通道类业务比例降低,服务实业的维度也更宽;第二个方向是回归“受人之托、代人理财”的本源,以更丰富的工具发展更多样化的财富管理业务。
说回银行业。这一段故事的结尾,是资管新规,是表外回表,是穿透式监管,是理财子成立,是打破刚兑,是资管各方也都纷纷回归了本源,各司其职,并在“本源”业务的促动下继续通力合作。
而今天,当我再开题银行业如果突破同质化竞争、如何差异化服务客户时,更多的笔墨已经放在了着眼企业全生命周期需求的:数字化金融、和银行内部打破部门墙的综合化服务。
至于今晚的这篇文章,全当是,看完电视剧的一刹那对酒当歌的冲动。而标题里的这壶酒,请今天有缘看到我这些文字的你,见字如面,我们喝一杯。不为别的,甚至追忆当年也不为那些业务或是非——
只为,故事里曾有一个,在这片金融江湖,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的,年轻又热血的自己。
那是最坏的时代,那是最好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