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韩,这次提干又没我的份,咱就认命吧!"我一屁股坐在值班室的木凳上,攥着那张名单,眼睛发酸。1974年的春雨拍打着窗棂,雨丝织成的帘子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军营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味,值班室角落的煤油灯忽明忽暗,像个摇摇欲坠的守夜人。
"你小子别泄气,来根烟提提神。"韩德明从发白的军装口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递给我一支。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粗糙。
记得入伍那天,家里人都不同意。二叔拍着茶桌直摇头:"当兵能有啥出息?该上学的年纪,去当兵,这不是糟蹋人吗?"
娘坐在土炕上抹眼泪,黑瘦的脸上写满了担忧:"当兵就当兵吧,可得争口气,混个干部当当。家里就指望你了。"
爹站在门口默默地抽着旱烟,浓重的烟雾遮住了他的表情。可我知道,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院子里踱步到很晚。
高中毕业那年,眼看着同学都考上了大学,就我家付不起学费。那时候,爹在钢铁厂当工人,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块钱。娘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三年过去了,战友一个个穿上干部军装,就我还是个老兵。每次写信回家,都得编些托词,说部队在锻炼我,组织在培养我。可娘的回信里总带着失落:"儿啊,隔壁李婶家的小子,人家入伍才一年就提干了。"
韩德明掸了掸烟灰,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划出一道红色的弧线:"你小子啊,就是太实在。你想想,多少战友的家信都是你代写的?连团首长的讲话稿都让你润色。"
想起入伍前的日子,恍如隔世。家里那间土坯房,墙角总是发潮,下雨天还漏水。我和弟弟挤一张木板床,半夜能听见老鼠在墙缝里窸窸窣窣。
弟弟今年该上高中了,可家里连学费都发愁。上个月,娘的风湿病又犯了,爹偷偷跟我说,借了邻居五十块钱买药。
营房里飘来饭菜香,打断了我的思绪。韩德明拍拍我的肩膀:"走,吃饭去。别想那么多,新来的王团长是个伯乐,最近在物色人才呢。"
人这辈子啊,真是说不准。转机来得就是这么突然。那天我正给炊事班写墙报,笔下写着"艰苦奋斗"几个大字。团长王建业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看了好一会。
"小伙子,字写得不错!"他的声音把我吓了一跳,手里的毛笔差点掉在地上。
王团长个子不高,但目光很有神。他的军装虽然普通,可那份沉稳劲儿,一看就是久经沙场的人。
"报告团长,我平时就瞎练练。"我结结巴巴地说。
"听说你经常给战友写家信?那些信写得挺动情,家属们都爱读。"王团长笑着说,"咱们炊事班正缺个司务长,你去试试?"
我心里一沉,想着这和提干有啥关系?可军令如山,第二天我就到炊事班报到了。
炊事班的活可不轻松。天不亮就得起来生火煮饭,灶台前站一天,裤腿上全是油渍。白天要安排伙食、管理账目,晚上还得写材料、记账。
有时忙得连续几天不着床,就趴在案板上打个盹。手上的老茧厚了,袖口也被火苗燎出了黑边。可我从没抱怨过,心想着既然组织安排,就要干出个样子来。
渐渐地,战友们都说伙食改善了。连团机关的首长都夸咱们炊事班有了新气象。可家里人不理解,娘在信里说:"人家当兵的都是提干,你倒好,去伙房烧火掌勺,这不是越混越回去了吗?"
弟弟也来信说:"哥,你在火炉边忙活,我在学校里抬不起头。同学都说我哥没出息,连个提干的机会都抓不住。"
就在我以为要一直当个司务长的时候,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那天,我正在清点粮食,营房外传来一阵骚动。原来是师首长来视察。
记得那天特别热,我在厨房里忙得满头大汗。师首长进来的时候,我正在和面,裤腿上沾着面粉。
没想到师首长吃完饭,专门把王团长叫去。说是对咱们炊事班的工作很满意,还说看了我写的伙食计划和工作总结,条理清晰,很有思路。
没过两天,王团长就把我叫去了。办公室里,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桌上的材料上,那是我写的东西。
"小李啊,你这半年干得不错。报道干事的位置空着,你去试试?"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直愣愣地站着。就像做梦一样,眼前浮现出爹娘期待的眼神。
"怎么,不愿意?"
"报告团长,愿意!"
那天晚上,我一宿没睡着。躺在床上想着这半年的经历,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韩德明知道这个消息,乐得嘴都合不拢:"就说你小子有出息吧!这不,让我说中了。"
收拾东西调到团部那天,炊事班的战友们都来送我。最小的李根生特意包了一锅饺子,馅是韭菜猪肉的,说是沾沾喜气。
望着这些朝夕相处的战友,我心里暖暖的。他们的脸上都带着笑,可我知道,以后再也吃不到他们熬的夜班粥了。
给家里写信报喜的时候,我的手一直在发抖。娘回信说,看到我当上干部的消息,她在祖宗牌位前整整跪了一个时辰。
多年过去了,每当想起那段岁月,我总忍不住感慨。人生的路啊,就像那年的春雨,看似平淡无奇,却滋润着每一颗向上生长的种子。
韩德明老班长的鼓励,王团长的提携,战友们的支持,这些都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有时候碰到老战友,大伙还笑话我:"记得不?当年你就是个爱抱怨的愣头青,现在可成干部了。"
我笑着摆摆手:"要不是你们当年帮衬,哪有今天的我?"
春去秋来,日子就这么过去了。爹娘住进了新房,弟弟也考上了大学。那个坐在值班室里发愁的愣头青,早已被岁月打磨成了今天的模样。
有时坐在团部办公室,望着窗外的银杏树,我总觉得那个愁眉苦脸的愣头青还在值班室里,听着春雨敲打窗棂的声音,等待着命运的转机。
命运就是这样,当你以为一切都已注定的时候,它却偏偏给你开了一扇窗。关键是要经得起等待,熬得住寂寞,守得住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