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林黛玉为什么不喜欢李商隐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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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第四十回林黛玉、薛宝钗、贾宝玉等人在荇叶渚里驾船游玩,贾宝玉见湖面上残荷败叶,便提议道:“这些破荷叶可恨,怎么还不叫人来拔去。”薛宝钗附和道:“今年这几日,何曾饶了这园子闲了,天天逛,那里还有叫人来收拾的工夫。”意思是还没得出功夫来,腾出时间就会使人拔掉。
这个时候林黛玉开口了:“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偏你们又不留着残荷了。”很明显,林黛玉不赞同拔掉,贾宝玉一听便回道:“果然好句,以后咱们就别叫人拔去了。”不拔了。
咱们且不说这残荷败叶拔不拔的问题,就林黛玉一句“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可能会使很多人错愕。
李商隐是唐诗大家啊,深受人们喜爱,再加上他风格朦胧婉约,不可琢磨,似乎和林黛玉的气质也相合,林黛玉怎么会说出“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的话来呢?
看过很多赏析文章,有人就认为这是林黛玉正话反说,李商隐“留得残荷听雨声”这样偏僻的诗句林黛玉都读过,正说明她并不是不喜欢,通读过且喜欢李商隐的诗。而后面“只喜他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也好理解,林黛玉寄居贾府,仰人鼻息,“残荷听雨”也是在自伤身世,是林黛玉的自喻,喜欢也可以理解。
我赞同这解说的后半段,对于前半段则不敢苟同。
林黛玉是才女,他对于自己的诗词及鉴赏水平是非常自负的,“香菱学诗”中她直接说“什么难事(指写诗),也值得去学!”她完全没有必要对自己的文学喜好遮掩隐晦、正说反说的。
再者,如果理解成她喜欢李商隐,那后一句“只喜他这一句”则无法理解,很明显前后句存在转折关系。
诗词鉴赏的事向来见仁见智,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没有必要过多解读,李白杜甫的诗歌很好,也还有人“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李杜诗篇万口传,至今已觉不新鲜”,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的诗歌,只喜欢他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于林黛玉、李商隐的形象丝毫无损。
问题就来了,林黛玉为什么不喜欢李商隐的诗歌呢?
我们可以从四十八回“香菱学诗”的情节中可窥一斑:
(香菱要拜师学诗)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
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
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
这是林黛玉的诗歌观,当然也是作者曹雪芹的诗歌观。林黛玉主张“不以词害意”,立意第一,词句是无关紧要的,甚至为了立意意趣连平仄格调都可以不讲究。
站在这个角度讲,李商隐的诗歌确实“以词害意”,林黛玉不喜欢也就正常了,也就完全说得通了。李商隐的诗歌词句华美,意象新奇,境界迷蒙,而诗意却如雾里看花,始终让人觉得隔了一层,似懂非懂,李商隐也因此被视为中国朦胧诗的鼻祖。
这种风格有人喜欢,自然也会有人不喜欢。
再接着看:
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
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香菱想学陆游,林黛玉推荐她先学王维、杜甫、李白,然后再学陶渊明、应玚,谢、阮、庾、鲍等人。看到没,林黛玉提了很多人,就是没提李商隐,所以林黛玉“我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应该是不存在什么正话反说的,是真情流露,是确实不喜欢。
林黛玉提了很多人,他们的风格都有清新爽朗的共同特点,这与李商隐朦胧婉约的风格也是不大相符背道而驰的。
再者,从这段很明显可以看出林黛玉喜欢的是以性情为诗的唐诗外放风格,而不是以才学为诗的宋诗内敛风格,李商隐是晚唐人,他的风格与盛唐中唐气象完全不一样,与后来宋诗追求词句雕琢、注重才学的风气倒是不谋而合了。
事实上,宋初杨亿、刘筠、钱惟演等人就特别推崇李商隐,模仿学习,相互唱和,形成了一种诗体——西昆体。
西昆体的诗好,但难懂,与李商隐一脉相承,元好问曾评论道:
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十二》
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
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
综上,创作观、文艺观迥异,林黛玉“最不喜欢李义山的诗”也就好理解了,但再说一遍,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的诗歌,这于二人的形象丝毫无损,正反映了审美的差异性、丰富性、多元性。
一花独放不是春,百花齐放春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