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许华山
父亲的晚年
南线自卫反击作战结束后,父亲以身体不好为由,向中央提出不再工作;因不适应广州的潮湿气候,也不进北京,要求回南京休息写回忆录。中央批复同意。
只想过读书种田的生活
“退”,一般人说说容易,实行起来颇难,但父亲说到做到。他要的是真退、实退、退到底。父亲名正言顺地远远避离了中国的政治中心——北京,一头扎进南京的故居,当起了新时期的“寓公”“老员外”。用现在颇为时髦的话讲,就是“一步到位”。
无论历史对父亲做出什么样的评价,人们不得不承认,他一生中最后一次主动做出的重大政治选择,是极其睿智的。
父亲定居南京后,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仗没打够,书没读够,田没种够。”晚年只想过过读书种田的生活,别无他求。
每逢我回南京看父亲,他都非常高兴,带我去看他饲养的几十只兔子,他当了一名“兔司令”,还带我去看他腌的几大缸菜。
他腌菜的方法很独特,是从大别山学来的:先把青菜晒几天,去掉浮水,切除黄叶,然后洗净、晒干,码在缸里,码一层菜,撒一层生姜、葱、蒜、辣椒和盐。一层一层码满,倒点儿酒,盖上缸盖儿,用塑料布扎紧,再糊上泥巴,封得严严实实。春节时开缸取菜,又脆又香,略有辣味,生吃非常爽口,炒着吃也是一道美味。父亲腌的菜除了自己食用,还送给一些老部下分享。
他说退就退,对以往的权位毫不藕断丝连。激越的壮心归于平静,冲天的豪气融入了田园幽静。
过去父亲锻炼身体的方法很多,打猎、撒网打鱼、爬山、散步、坐汽车转悠。年纪大了,他又添了一种痛风病。这种病表现为反复发作的急性或慢性关节炎,犯起病来,趾关节、足背、踝关节等疼痛难忍,有时睡觉也能疼醒,每天只能散散步、坐坐车。
父亲原本每周两次坐汽车去汤山温泉疗养院治痛风病,一天,他和工作人员闲聊,听说国家汽油紧张,军区领导用车都是定量供应,便让工作人员转告管理局:“不去洗温泉治病了。”
当时的军区司令聂凤智和政委郭林祥听说老司令不坐车了,深感不安,批评工作人员不该把汽油包干的事告诉父亲,说许司令是经中央军委批准在南京养病休息的,平时要请还请不来呢。
两人又一起去见父亲,对他说:“你是我们的客人,是我们的老前辈、老首长。你在这里住,我们很高兴。军区领导用车汽油包干是为了节约,汽油再紧张也不能没有你用的,你该出去转就出去转。如果汽油真的不够了,哪怕我们骑自行车上班,也要保证你用的汽油。”
父亲听了,很感动,可还是大大减少了坐车的次数和时间。他是真心实意体谅国家和军区的困难,总觉得自己不工作了,理当少添麻烦。
那段日子里父亲还谈起“文革”前朱老总有一次来家里做客的往事。朱老总自己坐一辆车,后面也只有军区保卫部的一辆车跟着。这位新中国的缔造者非常低调和平易近人。
饭后,父亲对朱老总说:“朱老总,我今天安排了军区常委带全家来和你合影留念。”
朱老总却说:“不要搞那些吧。”
父亲又劝他:“大家都很崇敬朱老总,这次来南京机会难得……”
劝了10分钟左右,朱老总才同意父亲的提议和安排。军区常委各家都已在院子等候,工作人员搬了一把椅子放在草坪中央,朱老总坐好后,一家一家接上和朱老总合影。之后朱老总向大家道别,告诉晚辈要争气,要好好为国家、为人民努力工作。
有一次在北京,我到了朱老总家里,康克清奶奶留我一起共进午餐。
饭前,朱老总的秘书过来和我讲:“在社会上听到的那些不争气的事,都不要和朱老总讲,他会很不愉快的。”
我告诉朱老总的秘书:“放心,不会提这些的。”
当时午餐也只有朱老总、康克清奶奶和我三个人。朱老总问了父亲身体近况,是不是还是“那样”喝酒,还嘱咐我一定要争气,要多为国家和人民做有益的事情。
周总理、朱老总这些前辈们的高尚品德和人格魅力也给我留下了最美好的记忆。
在当“老员外”的那段日子里,父亲除了写回忆录,还养了不少鸽子。原来养了60多只,但经繁殖又加上把附近鸽子都引来了,一下子增加到1000多只。院子里还有将近20只猫。那时还讲“除四害”,把麻雀列为“四害”之一。
有时父亲到郊外打了点儿麻雀回来,车一开到院子里,所有的猫听到车响都从各处跑过来喵喵直叫,父亲就把麻雀扔过去,猫就拥过去抢。那些猫在院子里、屋里也捉了不少老鼠,为院内除害。有时父亲早上刚起床,有几只猫就钻进他的房间围着他喵喵叫。每天他在院子里散步,有些猫也跟着他,如果不是早年有武术功底,真会被它们绊一跟头。在那些孤独、寂寞的日子里,那些可爱的小动物,给父亲带来了不少愉快的时光。
父亲与读书
说起读书,自从毛主席讲了《红楼梦》“要看五遍才有发言权”以后,父亲的桌子上真的摆了一部《红楼梦》。周总理也送了他一套《红楼梦》,父亲告诉我,他看了两遍。
但由于兴趣和爱好,他更喜欢《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这些书中的故事和人物,有不少能够让他熟记于心。当年他曾带兵攻克四川巴州城,歼灭守敌一个旅。回忆这个战例时,他顺带讲起巴州五门九寨、八条大街,说三国时张飞也在此地打过仗,后来张飞死在四川阆中,阆中也叫保宁。
当年九纵参谋处长、后来担任沈阳军区副参谋长的叶超讲,有一次打旺远,此地离烟台十多公里,旺远这一仗,前前后后许司令只说了三句话,其他不多说一句话。
部队吃过晚饭,一切准备就绪,作战参谋向他报告:“司令员,部队准备好了,是不是马上出发?”
“出发。”父亲开口说了第一句话。说完跨上马,部队在后面跟进。
到旺远南边预定指挥所位置,部队进了村分头去部署。父亲吩咐作战参谋:“给我找一本《三国演义》。”这是第二句话,说完就一头钻进屋,没有再出来过。
作战参谋为难了:黑灯瞎火的,到哪去找书呢?一打听,村里有一位小学教员,赶紧跑去问。也很巧,小学教员那里正好有一套《三国演义》,赶紧借来,送给父亲。

毛主席赠书:《水浒传》
攻打碉堡,开头不太顺利,两次冲击,两次失利。眼看快到午夜了,团领导赶来汇报情况,请示怎么办,被参谋员挡了驾:“许司令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不报告,是继续打;报告了,也是继续打,还要挨一顿剋。”
团领导想想也对,几个人一合计,重新组织力量,集中兵力送炸药。他们捆扎了一大包炸药,在火力掩护下送进碉堡的门洞里,一引爆,把碉堡炸飞了。
战斗胜利结束,作战参谋向父亲报告,父亲还在看《三国演义》,听到报告后,放下书,说了第三句话:“走吧。”
在那段时间里,父亲也看《东周列国志》和《汉书》。《汉书》也是毛主席让父亲看的。父亲还经常回忆起在延安抗大听毛主席讲课的情景。父亲讲,毛主席对战争和历史有着独特的洞察力,讲课时博古论今,听课的不少人有时听不明白,但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因为大家被毛主席那伟岸的气质和抿着下嘴唇富于幽默的微笑震撼了、折服了……


父亲晚年阅读的书籍
“九一三”事件后,在中南海万字廊会议室里,毛主席交给父亲哥白尼的《天体运行》和布鲁诺的《论无限性、宇宙与各个世界》的中文合印本,让父亲转送南京紫金山天文台,并且嘱咐父亲也认真看一看这类自然科学的书籍。
父亲当时答应毛主席一定看。
这些书都是高度专业化的书籍。哥白尼,15世纪的顶级天文学家。他在世界天文史上第一次提出太阳是宇宙中心的“日心说”,冲破了中世纪以地球为中心的神学教条,他“彻底改变了人类的宇宙观念,而引起了一场伟大的‘哥白尼革命’”。布鲁诺是16世纪的哲学家、数学家、天文学家。他主张无限宇宙与多种世界理论,摒弃传统的“地心说”,而且超越了哥白尼的太阳中心说,首次提出宇宙是无限的。
父亲当时留下一本书,因为曾经答应过毛主席认真看一看这类自然科学书籍。在“解甲归田”的日子里,时间比较多,他很想认真看一看,父亲还为看这本书请了教员。可是面对一连串的高度专业化的名词术语,他始终没法看懂。即使没法看懂,这也是父亲“一步到位”后生活中的一段愉快的插曲,因为多少也在自然科学上学了点儿知识,更重要的是,实现了他曾经对毛主席的承诺。
父亲平时最喜欢读古典文学,如《三国演义》《水浒传》《封神演义》《西游记》,还喜欢读《鲁迅全集》,书中的人物、故事和经典段落,大多烂熟于心。
曾经在一次小型座谈会上,会开得太久,与会者有些累。轮到父亲说话时,他即席问:“《封神演义》第一回有首诗,你们哪个背得出?”
看看没人响应,父亲随口道:
“凤鸾宝帐景非常,尽是泥金巧样妆。
曲曲远山飞翠色,翩翩舞袖映霞裳。
梨花带雨争娇艳,芍药笼烟骋媚妆。
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那首诗虽然算不得名诗,但它足足八句五十六字,父亲背得一字不差。
他接着说:“纣王出宫闲逛,看见女娲庙墙壁上画的女娲圣像很美,想入非非,在圣像旁边题了这首歪诗。女娲生了气,命令狐狸精去败纣王的国。狐狸精听错了,听成了败他的色,就变成妲己去迷惑纣王。结果色也败了,国也灭了……”
与会同志顿时哈哈大笑,气氛立刻轻松了。《封神演义》的这个神话故事,被父亲一讲,有声有色,活灵活现。
父亲开会发言,一般不用稿子,喜欢即席讲。他话不多,但很有吸引力,又富于鼓动性。父亲讲到严肃处,全场鸦雀无声,掉个针在地上都能听见;讲到高兴处,往往神采飞扬,风趣幽默,妙语连珠,与平时的严肃大相径庭。部队里的干部战士们都喜欢听父亲讲话。
有一次,军区某机关请他做形势报告,宣传部门组织了几个“秀才”,花了三天时间给他准备了一份讲稿。可是父亲上台后,照着稿子只读了三句半,就叹息一下,把稿子往旁边一放,说:“还是以我为主吧!”逗得台下听众哄堂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