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深秋的雨幕里,杨成站在东海国际会展中心顶层的落地窗前,望着玻璃上蜿蜒的水痕。身后传来项目组此起彼伏的键盘声,他下意识摸向西装内袋里的降压药,指尖却在触到手机边缘时顿住了——屏幕上还留着汤显半小时前发来的消息:"三号站点的毫米波测试数据有问题,明早我要在总裁办公会上解释"。

这个瞬间突然和记忆里的某个画面重叠。五年前同样在这个展馆,刚入职的汤显抱着摔坏的频谱仪缩在墙角,额头挂着细密的汗珠。那时杨成刚升任无线网络部经理,特意绕开巡查的副总,把备用设备塞进这个慌乱的年轻人怀里。"调试参数时记得看载波聚合状态",他记得自己拍着对方肩膀时的触感,汤显手背上的青筋还在微微发抖。
"杨经理?"助理的声音将他拽回现实,"汤总说五分钟后开视频会议。"
会议室投影屏亮起的瞬间,杨成条件反射地挺直脊背。画面里的汤显正在王家嘴总部顶楼办公室签文件,深灰色西装袖口露出半截铂金表带,和身后"常务副总经理"的金属门牌同样闪着冷光。

这个位置原本该是杨成的——三个月前老副总退休时,所有人都说论资历论业绩都该他顶上。
"上个月在杭州的5G基站验收,为什么没按新规范执行极化校准?"汤显开口时甚至没有抬头,钢笔尖在纸张上划出沙沙的响动。
杨成感觉后颈的血管突突直跳:"当时施工队反映新型天线支架......"
"我要的是结果,不是解释。"钢笔"咔嗒"扣在红木桌面,汤显终于转过转椅。屏幕冷光将他眼下的青黑衬得更深,却让那道目光愈发锋利:"你知道现在工信部查得多严吗?上周西海分公司的通报还没看够?"

会议室陷入死寂,杨成听见自己太阳穴嗡嗡作响。就在昨天,他刚带着团队熬了两个通宵修改南浦六个站点的验收报告。那些被汤显用红色批注标满的文档还摊在工位上,最新版技术规范第37页的修改日期是三天前——而他们明明按上周下发的版本准备的材料。
"明早十点前把整改方案发我邮箱。"视频戛然而止时,汤显最后半句话还悬在空气里:"别忘了抄送审计部。"
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里,杨成点燃了戒烟半年来的第一支烟。手机屏幕在昏暗里亮起,跳出一条行业新闻推送:《5G商用牌照正式发放,三大运营商启动百亿基站招标》。

青白烟雾中,他想起上个月同学聚会时老张的醉话:"现在哪还讲什么师徒情分?咱们这行就像5G信号——看着满格,真到关键时刻说没就没。"
那次聚会上汤显没来。听说他正带着战略部的人连夜测算投标报价,要把每平方公里的基站密度再压减15%。这周公司内网刚公示的架构调整方案里,杨成所在的部门被划进了"成本优化重点单位"。
烟灰簌簌落在锃亮的皮鞋上时,杨成忽然意识到,五年前那个暴雨夜或许早就埋下了伏笔。那天汤显冒雨送来连夜整理的投标方案,浑身湿透却坚持在机房校对参数。
当杨成把姜茶递给他时,年轻人眼里跳动着某种他熟悉又陌生的光——就像此刻王家嘴永不熄灭的霓虹,带着吞噬一切的饥饿感。
次日下午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杨成盯着监控屏上突然断联的南浦三号站点,抓起安全帽冲进雨幕。狂风卷着雨点击打在高架桥墩上,他猫腰钻进设备箱时,泥水正顺着基站外壳的缝隙往里渗。
"射频单元进水了!"跟着爬进来的技术员小陈突然惊叫。杨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手电筒光束扫过电路板上闪烁的故障灯——这是上周刚部署的国产化设备,配套的防水方案还没通过验证。
当汤显的奥迪A8碾过积水停在不远处时,杨成正徒手拧着锈死的检修盖。后座车窗降下三寸,露出半张看不出表情的脸:"杨经理亲自抢险?"
"汤总,这批设备的防水等级......"
"招标文件第42页第3条。"汤显打断他的话,雨水顺着车窗缝隙溅在定制西装上,"我记得验收报告是你签的字。"

杨成感觉雨水正顺着脊椎往下淌。那个暴雨夜的记忆突然清晰起来:汤显把修改七版的验收标准递给他时,眼下的乌青比现在还重。"成哥,新来的总裁盯着国产化率......"当时自己怎么回的?好像是拍着对方肩膀说"你办事我放心"。
"明天上午带着事故报告来我办公室。"车窗升起前,汤显最后看了眼表盘,"现在是五点二十,给你们四小时恢复通讯。"
当晚十点十七分,浑身湿透的杨成在值班室灌下第三杯速溶咖啡。监控屏上的绿色光点逐个亮起时,小陈突然指着屏幕惊呼:"杨经理快看内网!"
公告栏最新通知刺痛了他的眼睛:《关于成立6G技术预研小组的通知》,牵头人汤显。附件名单里没有无线网络部任何人的名字,而战略规划部的新办公室,正是上个月刚腾空的副总经理套间。
凌晨两点的地下车库,杨成在驾驶座呆坐了二十分钟。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器机械地摆动,像极了这些年他看过无数次的信号波形图。手机突然震动,跳出一条五年前的邮件提醒——那是汤显转正时他写的推荐信:"该员工对技术趋势具有敏锐洞察......"

推荐信末尾的电子签名已经有些模糊,杨成却突然看清了某些曾被忽略的细节。当年汤显坚持每天多留两小时研究3GPP会议纪要,在茶水间听到高层谈话时眼中转瞬即逝的精光,还有每次升职公示时恰到好处的谦逊笑容。这些碎片此刻在雨夜里拼接成完整的图谱,就像他们调试过的无数个蜂窝网络模型。
次日清晨的王家嘴笼罩在金色雾霭中。杨成推开副总办公室的门时,汤显正在全景落地窗前接电话,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当年他们一起在机房通宵时烫伤的疤痕。
"你知道现在行业迭代的速度。"挂掉电话的汤显转身时,晨光给他镀了层毛边,"上周董事会上,总裁说要砍掉20%的4G运维预算。"

杨成注意到办公桌上摆着他们五年前的合影。照片里自己正指着基站图纸讲解,汤显手中的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而现在那个笔记本躺在对方左手边的抽屉里,封皮上的"杨经理指导"几个字已经褪色。
"成哥。"这个久违的称呼让杨成手指一颤,"当年你教我画蜂窝拓扑图时说过,每个节点都要为整体让路。"汤显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咖啡杯沿,"现在整个行业都在往6G冲,我们这些过时的节点......"
窗外传来江轮的汽笛声,杨成突然想起上个月割接掉的最后一批2G基站。那些锈迹斑斑的设备被吊车移走时,他在控制室监控屏前站了很久。此刻汤显身后的电子屏正闪烁着"6G白皮书研讨会"倒计时,鲜红的数字像某种无声的宣判。
走出办公室时,杨成在电梯镜面里瞥见自己泛白的鬓角。手机弹出新邮件提醒,是汤显刚刚批复的《人员优化方案》。当电梯降到23层技术部时,他看见小陈抱着纸箱站在走廊里,箱子里露出半截频谱仪的天线——和当年汤显摔坏的那台同一个型号。

霓虹初上的时候,杨成把车停在南浦江边。对岸的盛世明珠正在调试全新的6G信号灯,七彩流光在江面碎成粼粼的代码。他打开手机相册里珍藏的照片:2016年团队建设时,汤显在烧烤架前手忙脚乱地翻着鸡翅,背后是尚未封顶的上海中心大厦。
江风裹着水汽扑面而来时,杨成突然笑了。他想起上周末女儿用AR眼镜看星座时说的话:"爸爸,这些星星其实好多都死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是它们很久以前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