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昏君,我为妖后。
世人都说我们天生一对。
却不知,深宫之内,我们也早就貌合神离。
他只把我当作铲除异己的工具。
而我——
也早将他看作是没有感情的冷血恶魔......
1
皇帝的白月光皇后死了。
他亲手杀的,日日一晚关切药送去,终于要了她的命。
算起来,她是我的表姐。
许多年前,当我和皇帝还年少时,他也曾情深意切对我说:“只有谢家女子,配得天家血脉,我的阿琬也姓谢。”
后来他果然娶了谢姓女做皇后,一批批谢家女子死去,又一个个青嫩谢家女入宫,生生不息。
我知道我是早晚要嫁给他的,却不知整整迟了十年。
洞房花烛,我们对坐在床上,他帮我取下繁复的衣饰。
翌日,那药碗依旧是他亲自端来。他看着我喝下去后,侧过脸,我看到他的肩膀颤抖了一下。
2
萧望舒三十岁那年,我二十五岁。他生辰那日,一早就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固执要我拿着玉梳为他梳头。
萧望舒生在寒冬,有着这个时节出生的人多思少言的特质,齐全透彻的智慧。
那天早晨,有漫天雪花飘落,落到他黑发上,变成残花。
他不顾宫人阻拦,光脚踏屐,坐在走廊上,头发如流云一样散开,放任我拨弄。
原本按民间的规矩,玉梳要梳七七四十九下,才算一个圆满,可是我才梳了不到二十下,他便接连打了三个喷嚏,而我从他黑发中,找到一根银丝。
似乎在那一刻,他才幡然醒悟,他已经称不上是身强力壮的少年郎了。
一刹那的决定,他回头凝视着我,对我说:“皇后,这个寒冬,我们去琼州过冬吧。”
3.
萧望舒这一生,竭尽做到一个称职的王能做得完美,戎马征战半生,保家卫国,打压士族,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他一生节俭厌奢,这次却不顾舟车劳顿,劳民伤财,坚持来到琼州。
最后在琼州那块写着天涯海角的石碑旁,他从身后环住我的腰,他说:“阿琬,还好来得及,陪你到天涯海角。”
我和萧望舒相识于年少。第一次见到他,他已经是文采风流名闻遐迩的七皇子,而我,谢琬琰,虽出生四大家族的谢氏。
但我父亲不是正房长子,所以并不受重视。
父亲不入仕从商,我幼年时常年跟随父亲漂泊在南洋,南洋物资丰饶,父亲倒买倒卖他赚了不少钱,也经手了很多人有权也得不到的奇珍异宝。
父亲第一次带我进宫时,是为了将一株少见的红珊瑚进贡给惠贵妃,惠贵妃见了那礼物很高兴,以后父亲赠送了更多宝贝给惠贵妃。
男人的心思深如井,年幼的我并不能猜测到父亲作何打算,却成了贵妃翊善宫的常客。
惠贵妃既是皇帝跟前最得宠的妃子,也是萧望舒的养母。
惠贵妃膝下无子,萧望舒的母亲出生微寒且早逝,于是她接手了这个养子,并对他寄托了期望。
她请最好的老师教导他读书,教他骑射,请帝京最风雅的男子培养他的气度,她对他施以严格教育,目的是让他与太子的优秀一较高下。
萧望舒没给她丢脸,他还未弱冠,便在一堆王子中出类拔萃非同一般,但是优秀之人本如曲高和寡,而贵妃也不需要他对外人保有仁爱之心,萧望舒的世界是孤独的。
我成了萧望舒少年时期唯一的玩伴,我给他讲述南洋所见所闻,他教我读书,手握手地教我写字。
那时候觉得在一起玩耍是一件美好却自然的事,有过分别,短暂的分别却让下一次相见更加欢欣。
春日在鸟语花香中放纸鸢,夏日将双脚浸在水中,头上顶着荷叶,相互喂对方吃莲子,秋日席地而坐,在红枫树下研究父亲从别国带来的七连环,冬日坐在暖炕上,用薛涛签抄佛经,比谁抄的又快又好。
日子一天天流逝,我们一日日长大,而我们周围一切以比我们长大速度更快的改变着。
萧望舒弱冠后,贵妃给他的任务更重了,而父亲在南洋的生意日具规模,回南朝的时日屈指可数。
虽不能常见面时,我们却用书信倾诉彼此近况,渐渐的他的只言片语中隐隐有哀愁,而我只能写一些在异国他乡所见所闻。
4.
琼州接待我们的州牧,知道萧望舒刚过三十岁没几日,为他筹备了盛大的宴会。
宴会进行到一半时,侍从将大厅中的蜡烛,一盏盏的熄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团红光缓缓照亮,年轻女子的芙蓉秀脸,就隐在这红光之后。
女子双手持千瓣莲,腰肢纤细弱柳,一颦一笑勾人神魂。
看席上的萧望舒激动得站了起来,如同游览到胜景一样看得发呆。
我知道今晚,会有人会为他精心安排一切,无须我过多担忧。白日在海边吹风后,隐隐头疼,于是我没等节目结束便先离开了大厅。
我真的不生气,我知道作为一国之君,总有很多拒绝不了的好意,久而久之就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楚所接受的是不是他本想要的。
寝屋外海浪波涛汹涌,我坐在床上,搓揉着无名指的白玉戒指,思绪飘的很远。
萧望舒成为太子时,十九岁,我十四岁。
惠贵妃寿诞,我随父亲又进了一次宫,我们三年未见,不管书信上如何随心所欲,面对面时却感觉到时间划过沟壑带来的生疏。
他比之前更出落的人才,身上少了些寂寞的味道,多了些震慑人的气势。白日里他对我不理不睬,连目光都吝啬于给我。
到了晚上,明月当空,却追我追到太液池边。
“不知道母亲知道我成为太子了,会不会开心呢?”
关于他的生母,是他心中藏的最深的秘密,从不对人提起,不能被提起,仿佛从未存在过的女人。
他拉着我的衣袖,不许我走,要我听他发牢骚,全然的放松使他平日略显苍白的脸上如同新上了淡淡的釉彩。
这一刻,我知道我的小哥哥回来了,但我不希望他在这种事上犯错,手按在他唇上:“小哥哥,你喝多了。”
他突然较起真来,捏住我的手:“只记得,那是如同莲花一样的女人,面容饱满,目光慈爱。”
他的目光中满是忧伤与疲惫,这么多年来,他疲惫在心里疲惫在身体上,从不让倦意表达在脸上。
可我该如何去安慰他忧伤呢?
我想了想,从他手下逃开,跳到太液池浮在水面的硕大的荷叶上。莲花还未到盛开的时节,太液池的荷叶层层叠叠,中间突兀地冒出些白色的尖尖花苞。
我说:“暹罗国以莲为国花,暹罗有一种舞,会让莲花绽放,像是有魔力一般。”
说完,我按着记忆中练习了千百遍的动作开始翩翩起舞,虽无丝竹管弦之乐,无五彩霓裳之色,但我知道,他会明白。
等我跳到气喘吁吁时,萧望舒发出一声惊叹,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太液池中的白莲不知何时,已开了一大半。
我惊讶地捂住嘴巴,眼前胜景,让我有些手足无措。
“是莲花听到了人的心声,她是开心的。”我对他说。
萧望舒盯着我的眼睛里有了别的东西,他把我从荷叶上拽了下来,搂在怀中。
他一向是个自律很强的人,但是他那日真的很胆大包天,他的手指从我的发鬓滑到我的下巴,落到我唇上时,他低下头,吻我的脸庞。
“阿琬懂我。”他说。
唇齿间叫“阿琬”两个字亲昵得好像在唤谁的乳名。
我感觉到内心的战栗,这战栗感让我又怕又开心,在亲昵中我感觉到和丝绒一样的光滑美妙的下巴,竟然长出细细密密的胡子了。
好像时间真的过去很久,这恰到好处的时间却让什么东西沉淀发酵了,现在正散发出迷人的香气。
5.
那一晚后,我们也不经常见面,见面也视若无睹。
可他常常又会在四下无人时把我拖进角落,细密的吻便落在我脸上,脖子上,我们的身影交叠,像连理树枝般投射在竹影之上。
其他王子到了萧望舒这个年纪,膝下孩儿也有好几个了,贵妃是要一切尽善尽美,所以一直拖到最后才为他选妃。
选妃这事他不瞒着我,甚至连名册也给我看了,问我哪个好。
那些名门闺秀,有才有貌,是真的都好。
“可是,母后告诉我,只有谢家女子,配的天家血脉,我的阿琬也姓谢。”
我愣了一下,他笑看着我,用扇子骨狠狠地敲了我头几下,笑容真是意味深长。
年少时的心动,最是动人,有着不顾一切的冲动,誓言和诺言是一样的,不计后果,但在说出口那一刹那,绝对的真诚。
半年后,萧望舒娶了一个谢家女子,谢芸。那是我的远房表亲。
谢芸和谢琬不过一字之差而已,命运却是截然不同,在谢芸凤冠霞帔十里红妆嫁入天家之日,谢琬琰却只身坐在南洋的小船上飘摇,任凭混浊阴冷的海风吹干脸上的泪。
6.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到海边守日出,只是没想没坐多久,萧望舒也跟着来了,我原以为,温香软玉,他会放纵流连。
“他们说你头疼,大清早的又来吹风?”
我回头笑望着他,我说:“因为我喜欢海。”
他在我身边坐下了,环住我让我靠在他胸膛:“忘了,你以前把海当半个家。”
我们相视一笑,不再多谈过去,只是十指紧扣。
我又说:“昨日那姑娘,是真的好,舞好,人也好。”
我们已经到了足够的年纪,去品评枕边人身边的枕边人。
萧望舒一脸失望地摇头:“莲夏不行,太年轻,不到火候,连莲花没有开,怎么能叫跳舞呢?”
我觉得萧望舒委实是要求太高,暹罗国是信佛的国度,他们的舞蹈是一种心神的沟通,若心不够诚,爱欲之火不够浓烈,花又怎么会开呢?
花开,说的是缘。
我原本身体不好,琼州之行后病又严重了。
到年末时听得最多的不是喜庆话,而是太医的苦口婆心,皇后您是积郁成疾,要放宽心,才能药到病除。
萧望舒听后也很生气,他觉得放宽心这药方是太医是敷衍了事,便命人把他拖出去打了一顿。
我继续吃药,但这各种药下肚,却如化了泡影,我的病情依旧不见起色。
开年后,暹罗亲王瑶泰带贺礼来南朝觐见南朝皇帝,萧望舒知我们是旧友,他便来昭阳殿与我短叙。
瑶泰不仅是我的旧友,还是我的老师,莲花舞,就是他亲手所授。
我们大约有七年未见,他看到我第一眼,似笑似哀,他说:“琬琬,你痩了许多。”
我尴尬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怕你说我老了,丑了,幸好只是瘦了。”
随即他眼中的幽暗散去,哈哈大笑起来。
我十七岁时,跟在瑶泰身边学琴学音律,后收到父亲的书信。
表姐死了,萧望舒要娶新后,谢家女仍是备选闺秀中的佼佼者。
父亲信中对我千叮万嘱,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回来。
但是父亲不知道,在他这封信前三日,我还收到另一封信,熟悉的字迹写着,水来我在水中等你,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
是萧望舒在叫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