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将尽》作者:戴安娜·阿西尔
为什么会写这本书
记录从她89岁那年普通的一天开始。早晨,透过卧室的窗户,年迈的阿西尔看到一户人家在遛小狗,那是一群活泼可爱的小哈巴狗。阿西尔远远望着,突然感到内心一阵刺痛。她很喜欢小狗,一直都渴望能养一只小哈巴狗,但自己年事已高,这个愿望显然难以实现了。
除了这件事,还有一件事也不再可能了。不久前,阿西尔在一家园艺公司订购了一棵树蕨,她非常喜欢这类植物,它们遍布在森林中,常常长成大树。阿西尔本以为园艺公司会寄来一个很大的包裹,她满心期待地等着,没想到只收到一个不过30厘米的普通邮包,里面放着一个7-8厘米大的罐子,罐子里是4片柔弱的小叶子,才刚刚冒出头。阿西尔大失所望,她不知道树蕨生长的速度怎么样,即使长得再快,她怕也来不及看着这株小苗在花园里越长越大,长成自己想象中的茂密大树了。
老去,意味着时日无多,很多过去可以轻松做到的事情,现在都成了令人难过的奢望。
不只自己老了,阿西尔身边的朋友们也老了。作为资深编辑,阿西尔曾为英籍女作家简·里斯编辑出版了著名小说《藻海无边》等多部作品,简·里斯对于变老这件事,始终怀着逃避的态度,对未来充满了怨恨和绝望。有时候,她会喝点酒来麻醉自己,但喝了酒又会让她脾气暴躁、满腹牢骚。她曾经告诉阿西尔,说自己预备了自杀药包以防万一,还在床头柜里攒了一大堆药片,因为这几年她都要靠安眠药才能睡着。
而另一位友人,生于保加利亚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埃利亚斯·卡内蒂的情况则完全相反,他不像简·里斯那样对变老惶恐不安,而是用非常对抗的态度,宣称自己“拒绝死亡”。
在阿西尔看来,这样的想法显然是愚蠢的,生命的运作依照的是生物规律,而不是个体规律,每个人都必然会经历从出生长大到凋零死亡的过程,这是无法避免的宿命。只是有时候,凋零的过程比成长的过程要经历更多的时间,在这个过程中,人们会遭遇什么?该怎么尽力过好这段最后的光阴?确实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
市面上有很多教人们保持青春的书,生儿育女的书,打拼事业的书,却很少有关于变老的分享和记录。阿西尔早已迈入了老年人的行列,正走在接近终点的路上,望着在草坪上欢快蹦跳、自己却没机会再养的小狗,还有刚刚破土而出、不知何时才能长成大树的树蕨苗,内心的痛楚提醒她,应该为此记录些什么,于是便有了这本书。
凋零带来的巨变
那么,到什么年纪才真正算是老了呢?阿西尔说,六十多岁时,她觉得自己刚过中年,一切都好。到七十岁生日,也没感觉和过去有什么不同。但是再往后,不管怎样尽力忽视年龄的存在,掷地有声的事实却反复提醒她,一个七十多岁的人确实是老了,生命的旅程已经无可避免地走向了归途。
作为高龄女性,阿西尔见证了不同的女性在变老过程中经历的种种巨变。首先是外表的改变:从服装上看,老龄女性的穿着远离了时尚和款式,像制服一样单调、乏味且黯淡;发型也大都变成了最常见的老人样式,循规蹈矩,毫不出格。很多人也早早放弃了化妆品,尽管化点妆会让人显得不那么老态,但多数老龄女性都是素面朝天,不加修饰。
外表对于女人来说曾经无比重要,但到了一定年龄,这些似乎成了最不重要的因素,很多人不再追求展示自身的吸引力,也慢慢接受了衰老对美貌和活力的吞噬,渐渐变成了和年轻时完全不同的、没有风格的另一类人。
其次,在逐渐凋零的过程中,还有一件事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那就是性的消退。阿西尔回忆说,爱与性在她一生中经历了不同的阶段,尽管并不总是快乐的,但一直在她的生命里处于重要的位置。
少女时期的阿西尔渴望爱情,常常做着浪漫的白日梦。15岁那年,她爱上了剑桥大学学生保罗。青春懵懂的阿西尔以为,爱情就等于婚姻,一旦嫁给了自己的爱人,就必将忠贞不贰地相待。
然而,在和保罗订婚半年后,满怀憧憬的阿西尔就遭到了一次严重的打击。那是在一次聚会上,有个打扮性感的女孩不顾阿西尔的存在,向保罗发起了猛烈的攻势,而保罗竟然当着阿西尔的面,回应了那个女孩,甚至让别人先把阿西尔送回了家。
接下来的两周,保罗没有任何消息。阿西尔确信,聚会当晚,他就和那个性感女孩发生了关系,这么明目张胆的背叛,瞬间击垮了单纯的阿西尔。
过了一段时间,保罗出现了,他涕泪交加地向阿西尔道歉,说自己犯了大错,为此感到羞耻,而且他后来发现那个性感女孩非常令人厌烦,保证以后不会再做类似的蠢事了。阿西尔沮丧地沉默着,尽管表面上接受了保罗的道歉,但内心已经失去了信任。
现在回顾往事,阿西尔认为当时的自己缺乏自我,原生家庭一贯的教育,让她在内心对爱情是有些卑微的,虽然错在保罗,可当时的她心里却充满了对自己的苛责,觉得是自己不够好,不值得对方的全心全意。她那时想的是,如果两人结婚了,自己一定得学聪明点,要管住保罗这样的轻浮举动。但是,如果自己老了,比如三十岁以后,保罗会不会就管不住了呢?他会不会爱上其他女人呢?这样的想法挥之不去,让阿西尔十分抑郁。
后来,两人分手了,阿西尔又谈过两次恋爱,每次都很认真,但都没逃过痛苦的结局,有人把和她的交往当作逢场作戏,有人虽然爱她却总让她失望,经历过几次心碎后,阿西尔变得成熟也更坚强了,爱情不再能够伤害她,她也不再像当初那般天真地向往婚姻,她开始认识到,女人其实和男人一样,也能不谈爱,仅仅因为激情就可以燃烧。
大概在五十五岁之后,随着年纪渐长,阿西尔意识到,面对熟悉的伴侣时,自己的兴致、身体的回应,都在慢慢减退。无论愿不愿意,活力和感觉都一去不返,性的消退是人到老年必须接受的事实。
最后一位恋人
在回忆录里,阿西尔用温柔的笔触,回忆了她和最后一位恋人,黑人萨姆的往事。
萨姆出生于加勒比海的格林纳达,来到英国时,正值战争期间,他先是加入了英国皇家空军整编团做文职,积累了大量传媒方面的经验,然后搬到了非洲西部的加纳。
在那里,萨姆受到了恩克鲁玛总统的关注,并开始负责加纳政府的公共事务。再后来,发生了推翻“救世主”的政变,萨姆一向为人正直,从不收受贿赂,为此没有受到牢狱之灾。他离开了加纳,来到英国,又顺利地在政府谋到了职位,负责协调与种族关系相关的工作。
那时阿西尔已到中年末期,在一次聚会中和萨姆相识,萨姆对阿西尔一见倾心,大方地展开攻势,这让阿西尔非常开心,萨姆的亲切、性感令他极富吸引力,两人从此相伴多年。他们每周见一次面,一起做顿不错的晚餐,然后和年轻的恋人一样,亲昵缠绵。
在走向颓败的年纪,对爱情不再有任何期待之时,萨姆的出现,如同命运给的一份贵重的礼物,让阿西尔心情振奋,如获新生。同时,萨姆的生活背景和生命历程,也让阿西尔充满好奇,她最喜欢萨姆的一点,就是从他的孩提时代找到的感觉。
萨姆是农民家庭的孩子,他的父亲有一小块地,全家人都生活在那里,吃的是最健康的食物:水果、蔬菜和鱼,从来不缺。还有新鲜的空气和每天的运动,这让一个小男孩非常快乐,他每天跑五英里去学校,放学再跑五英里回家,完全小菜一碟。
在萨姆的家乡,大多数人都养马,如果一个男孩急着要去哪里,可以不打招呼,直接跳上邻居家的马背就走。孩子们还喜欢游泳,曾经一起游到离海岸大概两英里远的小岛上去玩。小时候的萨姆是个孩子王,他不但挺拔英俊、而且脾气沉稳,精通当地所有的娱乐活动,又受到母亲格外的宠爱,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甜蜜的时光。
或许正因为有着快乐且安全的童年,从小就滋养了萨姆平静的自信心和广博的仁慈心。随着他慢慢长大,家里的那块地实在太小了,不足以支撑整个家庭的生活,所以萨姆才离家远行,到外面找工作,直到遇见阿西尔。
两人相伴七年后,萨姆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即使过了很久,他依然鲜活在阿西尔的回忆里,像照片般清晰。阿西尔情不自禁地一直在心里记挂着萨姆,回忆着他的声音,姿态和表情,他行走的样子,落座的样子,还有他穿过的衣服,所有两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见面的方式,都如同电影胶片的一幕幕,反复在记忆里回放。
阿西尔说,她尤其记得触摸萨姆的感觉,他的皮肤光滑、干燥、凉爽,带着清爽好闻的味道。两人常常躺在一起,面向天花板,十指相扣,胳膊和腿亲密地纠缠着。尽管萨姆已经离开很多年了,却还像一个可爱的鬼魂陪伴着她,始终不曾离去。
因为萨姆,阿西尔老年生活的开端,变得不再沉闷孤寂,有了更多本属于年轻岁月的东西,对此,她特别开心,充满感激,始终怀念。
在逐渐凋零的时光里,一同而来的,是身体的衰老病痛,个性风格的模糊,爱情的。消失,以及性的退潮,不过,阿西尔说,与此同时,另一些事情开始变得更有意思,比如渐渐找到自我的存在,学习面对死亡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