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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我从我们省里的一所邮电中专毕业,毫不意外地被分配回我们县里,最后安排在一个叫西山的小镇当邮递员。
西山镇是我们县最偏远的一个乡镇,从镇上到县城还有一百三十多公里的路程,通往外界的唯一一条山路,也是有名的九弯十八拐。
每天一班往返县城和西山镇的班车,会捎带走西山镇寄出的信,也会捎回从外地寄回来的邮件。
因为我分配到这么偏远,尽管在乡亲们眼里,也是吃国家粮的人。但在同学们看来,那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走进去只怕就再难出来了。
于是,谈了一年多的女朋友也“爽快”地和我分手了。这样一来,我的心情简直就掉入了谷底,每天心里想着的,就是怎么能尽快走出这个山窝窝,去外面的世界飞翔。
抱着这样一种心态,对自己工作的态度,自然就不用说了,完全就是得过且过地混日子。
雪上加霜的是,由于是新来的,我分配到了一条最偏远的投递线路,一个叫扶王山的乡。
从西山镇去扶王山还有十五公里山路,都是在山上不算,最宽的地方也不过一米宽。
幸好扶王山人口也少,邮件也就少得可怜,我这条线路也不用每天都跑,大概就一个星期一次的样子,极端情况下甚至十天半个月也行。
于是,我一般是星期五才从所里把邮件拿出来,放进邮包里,挂在那辆绿色的自行车后座上,上午出发送过去,下午不急不慢地骑回来。其余时间,其实也真没有什么事。
当时的乡镇邮政所的管理也非常松散,即使我这样有明显偷懒的人,毕竟每周都还是把邮件送过去了,领导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没有人管我。
一转眼,我到西山镇已经半年了,扶王山也去过很多次了,几乎没有几个人在意我来了又走了。
因为扶王山收邮件的人,来来去去也就那几个,对绝大部分当地人来说,我来与不来,根本和他们没有关系。
但从十月底开始,就有一个老人突然成了我的“守护神”。
老人叫王伯,土生土长的扶王山人,年纪应该是七十出头。
和扶王山其他人对我的冷漠不同,我每回骑着单车上他们村口的那个小坡后,总会在那个山坳上看到他,似乎他就是在那里等我一般。
见到我,王伯就会向前朝我走几步,嘴里小声地问道:有我的信吗?
我也是那时候才知道王伯的名字的,一开始也会掏出寥寥可数的几封信看一遍,根本没有王伯的名字,就大声告诉他“没有”。
到后来,只要看到王伯,我根本就不等他发问,甚至都不会停下来,只是骑在自行车上大声地喊一句:今天还是没有。
王伯出现的次数多了,我也会问一问村里的其他有信收的人。这才得知,王伯的老婆早年就去世了,只有一个儿子相依为命。但今年年初,儿子就和别人去了广东打工。
自从儿子出门后,王伯每天都会念叨孩子在外面会怎么样,什么时候会写信回来。正是因为有这个念想,所以就成了最“关心”我的人。
进入十月份之后,雨水多了起来,我去扶王山送信的规律也被打乱,以前固定是星期五去,后来就看天气了,反正每个星期跑一趟,对我而言就完成了任务。
但不管我是哪一天出现在扶王山,总是能在那个山坳上看到迎面走过来的王伯。
最开始,我根本不会去想这些,只是依旧用不耐烦的语气喊一声“今天还是没有”,然后就是自行车从他身旁驶过。
大概在十一月初的时候,我真的给王伯送了一封信,邮出的地址是广东东莞。
我把信递给王伯时,他两只手伸出来,战战兢兢地接过去,那神情,就像捧着一封圣旨一般。
王伯把手里的信封左右看了一遍,却又小心翼翼地递回给我,用那种山里人特有的语气说:后生家,我不识字,能请您帮我念一下吗?
那一刻,我的心里也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样,第一次那么耐心地帮他拆开信封,从里面拿出一张信纸,然后一字一句地把内容读给他听。
等我念完,王伯半晌都没有回应,甚至都没有察觉到我已经读完了。
王伯的眼睛望着山坳外面,一旁的我从侧面看过他的视线,他的眼神似乎应延伸去了无限远的东莞。
我担心他没有听到重点,便特意捡出来最重要的一句重复了一遍:儿子过年的时候忙,今年就不能回家过年了。
等我第二次读出这句话时,立即看到王伯的眼睛浑浊起来,那肯定是老人的泪水。
即使铁石心肠的我,也看得心里堵了什么似的,便说了几句安慰他的话,说你儿子很想你,担心你在家里过年没有吃的,过几天就会给你寄钱回来买年货。
王勃的眼睛突然间就有了点神气,但眼眶的泪水明显还是在滚动,也似乎才明白要向我道谢:你看我,这人老了就容易走神,多谢你啊,后生家。
说完之后,王伯再次接过了信,当着我的面小心翼翼地揭开外面的棉袄,把信封装到了贴身的衣兜里。然后拄着拐杖转身,慢慢消失在转弯处。
那天也有几封其他人的信,最后还有老支书的几份报纸,据说是乡里帮村上订的。我把几封信送到收信人手里,最后才来到老支书家。
老支书的家我来过好几次了,几乎每次来扶王山都要来他家一趟。
我一进门,就看到老支书在和几个乡亲们在聊天,竟然还看到了王伯。
这时候的他,神情和刚才在山口上的沮丧完全不同,就像突然之间换了一个人似的。
王伯手里拿着信,对着老支书和其他几个乡亲们说:我儿子来信了,很快就会寄钱回来,说是要给我买年货的。这到了大城市干活就是不一样啊,以前在家里,哪里能看到钱?
王伯继续说着,甚至还邀请大家到时候去他家吃东西。
老支书应该也理解他的心情,笑眯眯地对他说:王老哥,那你可以要多买点哦,到时候我们大家一起来。
王伯一点也不怕,眼里流露出的是满满的憧憬:好啊好啊,到时候大家都来啊,我收到儿子寄来的钱,就顺带在街上买些酒肉回来,到时候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王伯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睛依旧是看向了门外,一眼就看到了走进来的我,他的声音马上又大了一点:
后生家,到时候你也一起来哦,就选在星期五好了,反正我儿子寄钱回来,你肯定是第一个知道的……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早很多,十一月底就开始断断续续下起了雪。雨雪天山路难行,领导也更加不会催我去送信,我去扶王山的次数就更少了。
清楚地记得,十二月初十那天,我再次来到了扶王山,这应该是我过年前最后一次来了。
走完这一趟,按常理也是下周五才来,到时候已经是十二月十八,我肯定已经回家过年去了。
尽管天上没有下雪,但地上还到处看得见白的,我刚刚走到山坳上,王伯迎面就走了过来,嘴里急切地问道:有我的汇款单吗?
也许是我今天急着送完这一趟就能回家,也许是这一路上滑倒了好几次,让我的心情非常糟糕。
看到在我面前喋喋不休的王伯,便没好气地回答说:没有。然后就自顾自地进了村,去了老支书家里。
临放假的前一天,所里也派给了我几封信,我接过来塞到邮袋里,锁上门就回家了——从闭塞的山窝走出来,觉得连呼吸都轻松了许多。
年初八开工,我也是当天下午才回到西山镇,这才有机会整理年前留在邮袋里的那些邮件。
但有一张汇款单刺痛了我的眼睛,收款人正是王伯,另外还有一个包裹,都是从东莞邮寄出来的,肯定是王伯的儿子寄回来的年货吧。
我心里稍微有点歉意,想着王伯那种期盼的神情,不由得也是心有不忍,当即就骑着自行车去扶王山。
走出邮政所的时候,值班的所长表扬了我,说你这是新年新面貌,刚刚到单位就送件去。
我走得很快,平常要两三个小时的路程,那天只走了有两个小时不到,只想早点把东西送到王伯手里。
走到扶王山的那个山坳上时,破天荒地没有遇到王伯,只是稍远处多了一堵新坟,我心里隐隐有点不好的预感。
我来晚了!
王伯去世了,大年三十晚上去世的,他儿子到年初三才到家,初五的早上,王伯就被安葬在那个进村的山坳上。
老支书告诉我,年前的每一天,王伯都会在山坳上徘徊,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或者下雪,任谁也拦不住也劝不回。
老支书劝他在家里等,但王伯却说:我儿子说了要给我寄钱买年货的,要不是他出了什么事,那就一定会做到。
这句话一说出口,王伯竟然又抽了自己几嘴巴,骂自己是乌鸦嘴,转口又嘀咕起来:天气不好路上耽搁了呢,再等等就是了。
就那样,王伯每天都会在山坳上等汇款单,直到大年三十的晚上,十二点一过,村里的“开门炮”响起来了,老支书才发现,王伯已经去世了。
不过这一回没有在山坳上,而是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身上都堆满了雪,就像一个雪人一般……
我捧着汇款单和包裹来到王伯的坟前,山野里到处都是积雪,跪在他的坟前,终于号啕大哭出声。
王伯是我一辈子永远的痛悔。回到所里后,第二天我就辞职了,我再也没有半点颜面去扶王山。
或许在当时的心里,那个别人羡慕的铁饭碗,聊以告慰王伯的在天之灵吧。
写在最后:
每一个人,都会有年轻的时候,在我们涉世之初,肯定也会有很多不如己意的事。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能自暴自弃,那样,不仅是自己虚度了青春岁月,更可能就在无意间伤害到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