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古城西安。
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已经快四十年了。
那时,我听说西安有位传奇式人物,他就是西安市的公安 局长,名叫王超北。
他是1925年入党的老革命,解放前是中共 西安地下情报处长,是一位铁骨铮铮的关中汉子。
1903年生 于黄河和洛河之间的澄城,离西安100多公里。1924年开始 参加革命,后从事秘密战线的情报工作。王老搞军事情报可神 了,既准确又及时。他手下的情报员,竟能堂而皇之地到胡宗 南的西安绥署参谋处打开保险柜,取出绝密的军事情报。蒋介 石和胡宗南午夜二时策划的军事计划,凌晨五时便电传到了 延安,以致胡宗南也搞不清是谁泄露了天机。毛泽东曾誉这位 情报专家为“无名英雄”。
解放初,王老是市政府委员,公安局长兼警备区副司令 员。
一天,贺龙老总召开军事干部会议,当王老步入会场时,贺 老总突然用烟斗一指说:“‘大特务’来了。”
大家一时不知 是怎么回事,目光一下子转向王超北。接着,贺老总爽朗地笑 着说:“他这个特务可不一般,他是我们的情报专家。他的一个情报抵得上一个师。”
这幕戏剧性的镜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十多年后,我有幸结识了这位传奇式的人物,1962年6 月,他亲自给我讲述了他从事地下情报工作的故事,还给了我 不少有关资料。并对我说:“我年纪大了,工作太忙。这段历史, 你帮我写出来吧!”
正当我整理材料,着手写作时,王老突然奇怪地失踪了。 家人四处打听,“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都不见”。后来才 知道是受康生的迫害,被秘密逮捕了。
康生诬陷王老在《红旗 飘飘》上发表的文章(笔名庞智)是利用写回忆录反党。我所进 行的写作,自然随着这轰动一时的冤案,被迫停止。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十七年后,王老的冤案得到 了平反,1981年王老再次提出,要我替他写这段历史故事。
购军需,乘风万里行
1924年参加革命后,我一直做地下工作。大革命时期搞 兵运,先是在西北国民军驻陕独立二师任党代表,后任杨虎城 十七路军张汉民团的军需主任。离开张汉民部后,仍在西安一 带搞地下工作,以西安雍懋商行经理和西北煤矿公司工程师 的身份作掩护。
抗战初期,由于工作需要,组织任命我为第十八集团军司令部运输科长,主要工作是负责为八路军采购及运输物资。
红军胜利到达陕北,“西安事变”爆发,尤其是卢沟桥事变 后,八路军在平型关的巨大胜利,共产党、八路军成为民族民 主运动的希望和救星,受到了全国人民和世界进步人士的关 注和爱戴。青年们纷纷涌到西北来,要求参加共产党和八路 军。各界人民竞相解囊向共产党、八路军捐款和赠送各种物 资。
当时有一位受德国法西斯迫害而流亡到中国来的德国共 产党员海伯特,他是牙科医生,在西安开了一所牙科医院。这 所牙科医院开设在市内七贤庄一号,它成了各界捐赠给八路 军的医疗卫生器材及其它物资的联络站。这个联络站后来就 是“中国工农红军西北办事处”,也就是著名的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我负责物资的转运。中国工农红军改编为国民革命 军第八路军后,林伯渠同志为党代表,负责办事处的工作。
1938年7月,林伯渠同志根据总部指示,要我去香港一 趟。任务是:把国际红十字会和其他国际友人及华侨捐赠给八 路军的一批物资设法运回来。这批物资主要有医疗卫生器材、 救护车、各种通讯器材及被服等。同时,叫我采购一批器材,特 别是无线电台和无线电台配件等通讯器材。
当时,虽然国内外各界友人捐赠了许多物资,但由于国民 党的长期封锁围剿,八路军仍然缺医少药,电台等军事通讯器 材更是奇缺。
组织对我的信任,我十分高兴。从西安到香港,路隔千山 万水,困难不少。我向组织表示,坚决克服困难,保证完成任务。
我略作准备,携带上朱老总签署的证件,就出发了。领导 考虑到此次工作的需要,给我加了个少校军衔:八路军总部少校运输科长。
到了香港,国际红十字会捐赠物资的交接工作,进行得很 顺利。要采买的物资、医疗卫生器材也没有遇到什么困难。但 在购买电台通讯器材时,遇到了麻烦。急需的电台等军用通讯 器材,香港的市场不仅短缺,也还受控制。
我在香港转了几圈,都找不到我们所需要的军事器材。有 的,不但质量不高,而且价格昂贵。有一天,我在一家英商怡和 洋行发现了一批军用通讯器材,价格也还可以。我很高兴,就 向怡和洋行的老板提出要购买一批。
老板打量了我一下,冷冷 地说:“现在没货。”
我指着摆着的货说:“这不是有吗”
他说:“已订出去了!”
既然他说无货,只好到别处去找。可转了好几天,仍找不 到货。于是,我又去怡和洋行,老板还是说无货。
我问:“什么 时候能来货”
老板慢吞吞地说:“不知道!”
我觉得这里边有文 章,不像真无货。于是我就和他聊起来,想探个究竟。
“老板贵姓”
“敝姓许。”
“听口音,老板是内地来的。”
“不错。”他仍缺乏热情。
“许老板有点上海口音。”
他说:“我不是上海人,不过在上海住过多年。”
我盯着他看了一下,忽然想起来,有点似曾相识,于是,我便进一步问:“你认识徐璋吗?”
经这一问,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着我,似乎也想起了 什么。
连忙说:“认识,认识。你就是王先生吧!我们确实见过面。”
说罢, 他连忙站起来伸出手和我紧紧握起来,并说:“快请里屋坐!”
这位许老板,名叫许厚钰。三十年代初,彼此在上海经徐谦的儿子徐璋的介绍而认识。已快十年了,所以在今天这样一 个场合相见,一时都不认识了,竟演了一出“三岔口”。他原是 安徽人,读过上海圣约翰大学,后又去美国麻萨诸塞理工大学 学电机工程。
入座后,我便问:“别后,许老板可好!”
“说不上好,为生活,忙于奔波。”
“你是什么时候来香港的”我问。
“1935年入英商怡和电机公司任工程师,不久,任怡和洋行经理。”
接着,他问我:“王先生别来一切都如意吧!”
“说来话长。抗日开始后,我在八路军总部工作。这不,我 奉命来这里接受国际红十字会赠送的货物,同时想采购些军 队需用的医疗卫生器材和军用电讯器材。其它东西均已办妥, 就缺少一批军用电讯器材,香港这方面的货,似乎也紧缺,只 有你这里还有,所以就奔贵洋行来了!”
“王先生,你怎么不早说,这事好办。你们需要多少,我供 应多少,如果我们真的无货,我也可以帮助解决。价格一定从优。款没有,可以先提货!”他的态度来了180度的大转弯。
我 喜出望外,忙插上一句:“如此,我代表八路军总部谢谢你了!”
许老板说:“不,不要谢我。我应该谢谢你们才是。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话怎讲”我有些疑惑不解。
许老板给我续了茶,又递过一支烟。然后说:“这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1926年,一次我从上海去香 港,在海上被海盗船劫去。那伙海盗很凶残。他们要我立刻拿 出两根金条。我苦苦哀求说:‘在这茫茫大海,我到哪儿弄这两 根金条?你们得让我先回家呀!”他们根本不听,说拿不出金 条,就送我见闫王。
我想,我只有死路一条了。我闭上眼睛等 他们开枪。果然,砰地一声枪响,火药味很浓。我想,这下子我 可真的完了。可我没有死,身上也没有伤。
原来,这时海盗遇上了几只船,以为是商船,就开枪行抢。那几只船立即开枪还 击,并迅速向海盗船靠拢。那伙人很勇敢,跳上船命令海盗交 枪。海盗也只得乖乖放下武器。
我想,两伙海盗火拼,不会有 我的好。哪想到,那伙人走到我跟前,问我怎么回事,我也就如 实相告。他们立即给我松了绑,对我和颜悦色地说:‘我们是共 产党领导的海陆丰游击队,是除恶霸、打土豪、为人民办事 的。’
他们还给了我路费,送我上岸。他们真不啻是我的救命恩 人。否则,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我一直铭记着共产党的恩 情。今天,你的这点事,包在我许某身上了。”
听了许老板的一席话,我立刻明白了他原说没货的意思。 他也似乎明白了我的疑问。说:“先前我说无货是假。我对军 用通讯器材有三不卖:
一、海盗、土匪不卖;
二、日本人不卖;
三、价格低了不卖。
你刚来时,我不知你的身份。再说,目前这种货很紧俏,正在看 涨,所以拒绝了你,真抱歉呀!”
我听到这里,立刻取出了朱总司令签署给我的护照,许老 板看后,情绪更是兴奋,他立刻拿出一架军用望远镜,托我转 送给朱德将军,并说:“朱德将军乃当代名将,我十分景仰。无 以为赠,仅以此略表寸心。祝朱德将军身体健康,多打胜仗。”
由于得到了许老板的帮助,我很顺利地购齐了所需的各种器材,便取道越南回国。
所以取道越南,因为如果取道广东,怕路上日本人和国民 党干扰。但取道越南也有问题。我运输的这批货,有25辆大卡车,约50吨,内有100部手摇无线电收发报机和大量的无 线电装备器材,当时法德两国战争已开始,有些货是德国生产 的。法国人可能因此而扣留或没收,因为越南是法国殖民地。
当许厚钰知道我的困难后,他立即拉了一位懂法语的朋友程步高一同送我过越南。一个懂英语,一个懂法语,加之许厚钰 又是英国的买办,我在许厚钰的帮助下,顺利地通过了越南。
我以香港灿华公司代表的身份,取道越南,经海防、镇南 关(睦南关)入广西、过贵阳、成都、宝鸡,顺利地到达西安,乘 全国人民热情抗日的东风,胜利地完成了运送这批军需物资 的任务。
到了西安,我向林伯渠同志汇报了工作。林老表示很满 意。当我说到怡和洋行老板赠送朱老总望远镜时,林老高兴地 说:“我们是得道多助啊!”我把望远镜交给林老,由他转给朱 老总。
朱老总收到后,十分高兴,亲笔写了一封信,对许厚钰先 生帮助八路军抗日表示感谢,让我转交许厚钰,原信如下:
厚钰先生:
蒙馈赠8×20双筒望远镜一个,已由超北同志交到。 帮助抗日,良深感谢,专函奉复。随赠小照一张,敬祈惠 存。并致
敬礼!
朱德
民国廿九年五月廿日
这位许厚钰先生,1950年仍任香港怡和洋行公司经理兼洋行的中国董事,来过大陆,并继续给我们以帮助,李克农同 志接见并招待了他。这是我们党的一位老朋友。
关于此次香港之行,1986年红旗出版社出版的《林伯渠 传》讲的也很清楚:
1939年,林伯渠派党的地下工作人员王超北(庞 智),去香港采购电台,医药、通讯器材及二十多辆汽车, 并把华侨、港澳同胞、国际友人赠送给八路军的物资和 救护车运回来。
当王超北经过许多艰辛,取道越南、广 西、贵阳、重庆将这些车辆和物资运抵宝鸡、到西安找林 伯渠时,林伯渠一方面称赞他胜利完成了任务,同时又 指示他暂留在宝鸡,利用香港灿华公司代表的公开身 份,掩护和处理这批车辆和物资,了解国民党的反共活 动。不久这批车辆和物资终于运到西安“八办”和延安。
这里简单介绍一下徐氏父子。
徐谦,国民党左派,1927年 宁汉分裂时,同宋庆龄一起主张迁都武汉,坚决反对蒋介石迁 都南京的反革命阴谋。被选为武汉国民政府主席。
徐谦之子 徐璋,也是同情共产党的进步人士。在上海同我认识后,因不 满国民党的统治而赴美,旋定居美国。于1983年去世。其妻 周淑娴也是爱国进步人士。
1984年国庆节,周回国参加35周 年大庆时,得知我的冤案已获平反,即来看望我。老友相见,恍 如隔世,悲喜交集。当时,周以1977年所作《寄超北二首》相 赠。
其一云:
影剧《永不消逝的电波》观后有感,寄超北并和当日报章发表 叶帅八十书怀诗
影逝光消感废兴,思君曾是剧中人。
咸京探敌波传电,陇海偷关靴满尘。
历尽艰辛缘革命,岂甘污蔑便沉沦
残年寄语须珍重,重见丹心夕照明。
1977年7月15日
咸京波传电,指我西情处设在咸阳的秘密电台。
偷关,指 1930年我遭国民党追捕,偷越潼关去找李象九部。
庞智是我 从事情报工作同中央联系的化名。
对许厚钰和周淑娴两位帮助过革命的老友,我至今仍深 深地怀念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