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西宁的想象源于塔尔寺,且立足于塔尔寺,它一直是一个电影场景:草丘草坡,塔尔寺建在郊外不远的高地上,除开喇嘛,没有别人。红墙,孤树,变天的时候,乌云浮动,寺院成一道黑白剪影。
对青海的想象源于青海湖,但又不局限于青海湖,还有祁连山。地图上那一汪兔子形状的靛蓝一度让我失眠:什么时候能坐在它的岸边?在我的想象中,那一汪湛蓝有着与敦煌同等的魅力,从来也都是神秘和神圣的。神圣来自高原和远古,也来自蒙古族语、藏语和古汉语对它的命名——库库诺尔、措温布、仙海。
我已经在河西走廊看见过800公里的祁连山了,因此对祁连山的想象多少有了点印象;然而,那一点印象也太远了,仅仅是从西天的云端时隐时现的灰扑扑的砾石山与雪峰,对于山间的细部(草地与溪河,森林与红崖,朔风与云朵,飞鸟与牛羊)依旧一无所知。至于那首匈奴悲歌流露出的情结,早已连同整个民族消失在了时间的云端。
青海还有一个德令哈。它是一个思念之乡,简陋的客栈搭建在诗人海子的内心,欲望和死亡使得它神圣而永恒。我想象自己也到了德令哈,下了寂寥的月台,住进了那个单恋的客栈。我早已过了海子想姐姐的年龄,德令哈之夜还是德令哈之夜,德令哈的星空还是德令哈的星空,德令哈的雨还是德令哈的雨,但想象中我不再有饥饿,便也不再有单恋。
因了这些想象,自从决定去青海,我便有种恐惧,如同初恋与死亡。出发的当早,我打点好行李,窝在沙发里迟迟不想动身、不敢动身……我脑壳里冒出个不祥的念头:这回,准会死在青海。想象的花环也编织起了,一只只毛毛虫在花瓣上蠕动,叶子上的虫眼也有了,雨点溅起的沙粒清晰可见。
我搭上车又下车,受不了莫名的恐惧,想摆脱缠绕我的不祥之感。下了车,我又和我斗争,自己骂自己,自己说服自己。塔尔寺在鲁沙尔镇等着我,还有青海湖和祁连山,去了,见了死了,也很美好。
想象,未知的青海,未知的青海湖,未知的塔尔寺、祁连山和德令哈,是一个大的虚无套着几个小的虚无,我的恐惧便是由这些虚无滋生。实际的开阔与美丽,想象中的开阔与美丽,加之高海拔的缺氧,都是死亡的诱因。涪江河谷的雨一把捏不住,随处可见崩塌的山体,穿越迷雾的湿滑的远行让人不安。
[二]
上午九点三十分,从曹家堡机场出来,除了心理暗示下的高原反应,我并无什么特别的感觉。乘车进入市区,一路看见开挖过的黄土塬,心跳比在四川快了一点。
除了高原,青海唤起我恐惧的还有什么?不良的心理暗示,让我呼吸一阵阵急促。青海到底潜伏着什么?看着酒店墙上的地图,我再次发现青海很大,我们计划中七八天的旅程不过是在青海湖以东打转转,要到格尔木、玉树、果洛还有遥远的路程,这些路程放在江南够穿越好几个省。
下午在马步芳公馆遇雨,一个人躲在墙根享受了近一个小时的好时光。除了雨幕,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想,看雨,听雨,足够了。天暗下来又明快了,明快了又暗下来。看雨,听雨,那一段时光回来了,虽已沾了民国味道,不再是单纯的青海时光。
雨中的马公馆颓废、荒芜,很好,是一种顺其自然的呈现。
记得塔尔寺这个藏传佛教寺院的名字,但没有缘由;西宁-塔尔寺,就这样。
塔尔寺比郎木寺有名,但不及郎木寺的海拔高,也不及郎木寺美——虽然十年间郎木寺的美已经褪去许多。
塔尔寺在我想象的山坡上,又不在我想象的山坡上。山坡是山坡,但没有草,全是房子,有树,但不是一棵。我想象中的塔尔寺是一个仙境,是天地和佛原初的样子。
我第一次去郎木寺是在上午,第二次去是在下午四点。我去电尕寺是在清晨。
下午三点,塔尔寺游人如织,游人身上的瘴气占据了塔尔寺的每一个角落,我只有心慌意乱和无趣。唯一有趣的,就是从人们对塔尔寺历史的叙述中想象它像一棵树一样的生长:塔,而寺。
除了游人,也有从别的寺庙来朝拜的喇嘛,他们虔诚地一步一叩,时间在他们的理解中就是为信仰镀金,而非世俗功名。
游人如织,我还是在空中和照着日光的一绺空地觉出了禅味:两棵菩提树交叉的枝叶,一个流着泪向喇嘛请教的女子,一堵照着下午阳光的老墙……人们为什么要来塔尔寺?塔尔寺为什么要向游人开放?现代文明回答得了么?一种是潮水般的汹涌,不留余地,一种是寺院的世俗化。
我为什么要来塔尔寺,颠覆自己的想象?
被游人围住的那一排白塔没有什么美可言。然而,要是在清晨或者傍晚,即或是在午后的阳光里,如果没有人,白塔会非常美,因为每一座塔里都住有一个神。
塔尔寺不是我想象中的了,去塔尔寺的那段路也不是我想象中的了——要不了多久,城市就延至塔尔寺了,路没了,换成了街道。不经过漫长僻静的道路便可抵达的佛寺,还有佛住吗?乘车从大路来到佛面前的只是肉体,心和灵魂是到不了的。
[三]
去门源,走227国道,过大通,翻达坂山。
从青海回来,我去过的4A5A级景点淡去了,但翻越达坂山的那一段路却愈加清晰,它盘旋而上,从溪谷到草地到砾石山,直到没入隧道。闭上眼睛,我能穿透记忆最深邃的部分看见露在阳光里的盘山路,一排排侧置的U字,从下往上,像弹奏中钢琴的白键;它笼罩在山影里的部分,虚虚的,两边簇拥着矮矮的灌木和叫不出名字的白花。
这段盘山路算不上我走过的最美的路,但却是我感触最深、记忆最清晰的路。也不是险。它的确高蹈,把我们引向桃源,引向自然与美,引向我们自己的内心。
从宝库乡开始,路上的景子就越来越美。开始是农业的熟美,慢慢过渡到草原的野美。熟美葱茏、宽阔、安静,分布在宝库河左岸;野美自乌拉苏开始,经黑泉,进入达坂山口,到了海拔3500米,看得见山顶吃草的群羊。在接近山顶的地方,生长着同山腰一样的野花,但看上去却要冰洁高贵许多,连同野草和矮灌木也有了神性。
2014年7月13日上午十点,我以为自己会死在这段路上,死在达坂山上。这样的暗示一直在,它像一粒装在枪筒里的铁砂子,即使在我注视车窗外的山坡和天空的时候,也能感觉到它的尖锐和冰凉;特别是在我缺氧呼吸不畅的时候,它带给了我明显的下坠感。
死也是美。当我翻过达坂山,一眼看见门源的油菜花和祁连雪山的时候,我发现死的念头原本也是美的肉身的一部分。
我一口一口均匀地呼吸,让目光越过狭长的带着梦幻的油菜花海抵达天边的雪山,心里默默地念叨、祈求。
我对油菜花没有偏爱,但还是被震惊了。我从未见过这么大片的油菜花,且背后有雪山映衬。从云雾中露出的雪峰苍白,像是神用脑过度的脸颊。
门源,天上人间结合得最好的地方,它甚至比桃花源更隐秘,也更神圣。生长在海拔3000米的油菜花,已经有了菊的气质。
两天后的7月15日,依旧是上午九点到十点,我又走了一次达坂山的盘山路,翻了一次达坂山。我们从西宁到门源,再到祁连。因为是第二次走,我放下了死亡意识,恐惧感也淡了,把车窗外的白花和对面山坡上的群羊看得更清楚。
[四]
从门源到互助一路也很美,沿浩门河,是农业的熟美。
也有纯自然的:浩门河,白杨林,祁连雪山(天边)和草丘(近处,像蒙古族人的帐房),森林(仙米国家森林公园,它出现在这条路的中段);一条发过大水的小河裸露着碎石河床,两岸的灌木葱郁而寂寞,它上游的尽头矗立着雪山……熟美有一种静谧,有一种恬静(开的和未开的菜花,人工林,遮蔽了浩门河的不见有边的田垄)。
车过青石嘴大桥,我拍下了浩门河。浩门河又叫大通河,发源于哈拉湖以北的疏勒南山东端,实为湟水正流。
出了油菜花海,车一路向南,祁连山在左手边,渐渐由雪山变成了青山,浩门河也由溪流变成了江河。
雪峰、溪河、灌木林,照得到太阳的青草坡和照不到太阳的青草坡,不断晃过车窗的白杨树和村落……怎么看也看不够。门源是一个高原上敞亮的桃花源,它是世俗的,也是自然的。农业在这里是美学的谋生,世俗在这里仅仅是一种好闻的烟火味。
下午时光铺在不可知的乡村公路上,你不去想象外面的世界,不去想象自己的世界,也想象不到,你满满的,就像小时候在故乡的村庄。
车过一个叫仙米的地方,坝子到了尽头,我们进入了峡谷和森林,沿途的景子让我想起迭部电尕镇以上的白龙江河谷,只是白龙江河谷要更少人间烟火味儿。时值傍晚,峰回路转,夕照倒影,有些醉人。
从仙米到甘禅口,路一直跟着浩门河走,山美、水美、树美,光和影也极美。车过卡达日湾,我感觉是到了仙境的核心,它纯粹是大自然的造化,不像秦岭南坡的红崖河段,有那么多人文的积淀。
[五]
第四日,去青海湖。走湟源。
我年轻时对青海湖没有梦想,不像对敦煌,有种灵魂的归宿感;但那一汪咸水,凭了湛蓝,一直在地图上诱惑我。
我视青海湖为神倒不出去的海水。
我感兴趣的是青海湖从大海分离、隆起的过程与情形,其震撼一定超出了人类的想象;然后是时间,野花野草,蓝天白云;然后是牧人……曾经与大海一体,随后天各一方,高高在上,无遮无拦地绝对敞亮。至于油菜花、环湖赛和露宿,仅仅是一眨眼的花边。
车过日月山的时候,我才有种出关的感觉(走出汉区,进入藏地),就像出阳关和玉门关。这种感觉有人居的,也有地理的。眼前草原的苍茫以及高原的缺氧都带给我迷茫。过倒淌河,我拍下一幅街景。倒淌河镇的建立是人要在这莽荒之中确立自己统治的明证,与其说是播撒文明的种子,不如说是征服,是欲望的铺张。
我确信倒淌河的时间是与远古相连的,一株草一株草地相连,一束花一束花地相连,越过吐蕃人的背影直抵天空。
远远望见青海湖,从一线蓝到一绺蓝。与她相遇,花了我四十九年。遇见了,感觉又是茫然——旅游开发已经把青海湖做熟了。我要是提前二三十年来,或许能遇见一个干净些的野性的她。真正干净、野性的青海湖在两千年前的牧羊人身旁,那时候人还没有从天地间独立出来,还是草、牛羊和白云的气息,青海湖是他们的神。
我先是到了湖畔,看水边的草;之后才看的水,看的水里的鱼;再后来,才抬起头,看了湖面,看了海平线。
风吹过来,夹杂着难闻的味道。我分辨的出,不只是海腥味,也有污水的味道,就像在凤凰沱江畔闻到的。人真是全能,糟蹋了陆地又糟蹋海洋,连高原上的海子也不放过。尽管如此,我还是伸手捧了一捧湖水在手里,要她浸润。
我们到达的青海湖是一个4A级旅游景区,废弃的鱼雷实验塔也是一景,湖畔的油菜花也是一景,沙岛也是一景。环湖三百多公里,我们从湖南到沙岛就走了近一个小时。汽车沿湖畔飞快行驶,蓝色的水带或远或近,一直在车窗外。栅栏、油菜花、草滩和沙丘,以及低低的白云和蓝遐遐的天空,把湖水映衬得像一汪眼泪。
从油菜花到草场,再到沙丘,其广大与苍凉在午间的炎热中是要命的。
到了沙岛,我没有再看湖,全身心都倾注在沙漠中的野花上。好些都是我在别处拍过的野花,并不稀奇,只因青海湖赋予了它们特别的意义我才这样在意。
[六]
去祁连的头天晚上,我想了很久的祁连。阿来去祁连刚回来,席间他只说了一个词:壮美。如果真如阿来所言,深藏在祁连山腹地的祁连只有壮美,那么,我去了会感觉不甘。
祁连是山,又不只是山,它还是祁连山中的一个县。我想它的面貌,山是怎样的,水是怎样的;听说它在祁连山的一个深腹,海拔比门源要低,我就想是怎样的一个深腹——女性的深腹,想必有森林有溪谷,有草原有野花,有山崖有雪峰……
我们重走227国道,翻达坂山。在走完青石嘴的油菜花海后,迎头便撞见了阿来说的“壮美”——草地东缘,由东南向西北绵延的祁连山,耀眼的雪峰,以及翻腾的云团。车没有停下来,我边走边看,不时将手伸出车窗去拍照。风大,抽打在脸上让人窒息,却又感觉刺激。
车在一座雪山的正对面停下来,我下车跑进草原的深处,大口地呼吸,拿相机和手机不停地交替着拍远处从两座砾石山的垭口冒出的雪峰。我不知道那雪峰的名字,我知道它是祁连山众多雪峰中的一座,它的背后便是河西走廊。
拍过雪山又拍脚下的小花。高山蒲公英,叫不出名字的紫红黄心的菊科,叫不出名字的细枝长叶多花簇的黄花,她们是精灵,孤独绝美,与我相遇片刻,我却渴望永远。
还有那些染了蓝色的羊,望了我一眼的便是缘,埋头吃草的则是花。
从青石嘴到祁连一路的草原也是壮美的,想必古人在这片草原上安居和征战也是壮美的——他们喝酒吃羊肉的血喷洒着野性,开阔的视野拓展了他们的心胸;他们成功于不知天高地厚,也毁灭于不知天高地厚。
国道227过了青石嘴,不走浩门河,沿祁连山西麓一路向西、向北。我因看不见浩门河而焦虑。祁连山巍峨,砾石裸山与雪峰交替在右手边,如果有隧道穿过便是河西走廊。在狮子崖有白河从祁连山的岗十卡达坂流出,在皇城蒙古族乡汇入浩门河。
从难泥达坂海拔升高,进入浩门河右支流黑水河源地。黑水河汇集了祁连山西麓中段的众多脉管,其中主流也发源于岗十卡达坂,经上红沟、敖包沟和一棵树沟得到发育。
草达坂的风很强劲,有飞沙走石之势,在简易厕所蹲下体验最深。
翻过草达坂,海拔开始下降,草原的水草又开始丰茂,草地上的河水也改变了流向,开始向西北流。我猜测它流入了黑河,但不敢确认。慢慢看见了人烟,牛羊、牧区的帐房和施工的机器。
在峨堡镇,我们脱离了227国道 ,上了304省道,才感觉到现代文明在草原深处的入住。
从峨堡到阿柔,是一片天堂般的草原,河水西北流,日渐丰沛,煞风景的是修路的机器。左岸的水系尤为发达,有近十条溪河从雪山汇入。阿柔乡有阿柔大寺,远远看去,寺院和名字一样美。我在晃动中拍下了阿柔大寺。阿来路过,一定下车拜过了。
这片草原最早是羌人的,后来是匈奴人的,再后来才是藏人和蒙古族人的。匈奴人最依赖它,跟它的感情最深,所以才有“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着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的悲歌流传。
从阿柔到祁连,海拔继续下降,从三千米下降到二千七百米,植被也从草地变成了森林。祁连县城夹在山坳里,美丽犹若一颗翡翠——至少过去是颗翡翠,现在被水泥钢筋的瑕疵蒙蔽了。
我特别喜欢阿柔乡到帐房台一带草原与山地过渡带上的灌木。山收拢来,出现河谷,出现带状的森林和灌木林,河流有了河的样子。海拔连续下降,河谷变得葱郁,老灌木多年前被洪水冲刷过的倒伏姿势最为生动。
都说去祁连是为了看卓尔山,我倒觉得是为了经历——抵达与抵达的过程,在不同的经纬度、不同的海拔和不同的地理气候带。
卓尔山有雪峰,有丹霞地貌,有油菜花。原以为海拔会很高,到了才知道只有三千一百米。我们步行登上了西夏烽燧台,看够了四下的风光——真的只能说是风光,壮美、伟大而漂亮,却没有甘南迭部扎尕那那种震撼灵魂的东西。由此,我武断地得出结论:旅游景区是没有灵魂的。
卓尔山卓尔不群,不是高,不是险峻,而是色彩和线条。红色的砂岩和砾岩,犹如血浸,植物就生长在血浸里,或疏或密,点缀和遮蔽着红壤。远山巍峨,雪峰耀眼,近山泛红,或独立或连绵,线条舒缓柔美,犹如仙子飘洒的长发,缠绕着红崖和山丘。
卓尔山属于丹霞地貌,藏语叫“宗穆玛釉玛”,意为美丽的红润皇后。王子不是她身后的祁连雪山,而是她对面的神山阿咪东索(牛心山)。不过,两人却没能成亲,皇后也只是念想中的皇后,永远只能如我们看见的彼此守望与凝视。
在出生于岷山中的我看来,壮美犹如江海,只能震撼肉体,而深入灵魂的总是涓涓细流和小花小草。一阵风也可以,一只虫子和一个眼神也可以。
卓尔山也像是伊甸园。它的面貌、它的宽度和斜度,尤其是八宝河畔的台地,但是它失去了伊甸园的宁静,没有甘南扎尕那那种与世隔绝的气质。
我爱卓尔山的那些小花,还有野草。长茎白瓣的,长茎红瓣的,长茎白瓣红底的,还有短茎紫瓣的……间生在上山路边的草地上,被人小视,被壮美遗弃。我卧倒在草丛里看她们、嗅她们、拍她们,我发现与我内心照应的,恰恰是这些短暂存世的精灵,而非壮美永恒的高山。
第二天清早,我一个人去祁连的街上走了走。跟在甘南迭部一样,我由一条岔道爬上了城边的高地。这一次不是为了看县城,而是为了看阿咪东索的月亮。
[七]
回来我们走东索路,即省道204,出乎意料地翻越了海拔4120米的大冬树山垭口。下车拍照、呼吸,害怕高原反应的我有一种征服后的成就感。
大冬树山垭口视线很美,眺望阿咪东索雪峰,又一次找到了置身阳关的感觉,寂静中,好像有无声的洪流涌过,旷古的时间,绵延起伏的语言……美中不足的是过往的车辆太多,停车无序,聚拢的人气影响了我与雪峰的对视。
我走到哪儿都特别关注地上的花草,尤其是高海拔的僻静之地,我感觉这些渺小的花草代表了大地的精神,要比漂亮的风景深入直觉。
从大冬树山垭口下到草原,我真的看见了出阳关的古河道,开阔而邈远,直抵绵延不绝的山峰,只是这河道尚且是百花盛开的草原,还不曾变成我在阳关看见的莽荒的戈壁滩。
我有一点震撼。开阔来袭,美丽与坦荡来袭。我压抑着、侧视着,不停地拍摄。我存在——经过——内里汹涌。我凝视着西北方重峦叠嶂的山脉,念及一个名字:德令哈。
海拔下降了,但草原也不是一马平川,她犹如一位母亲的身体,遍布着山峦、沟壑、溪流、雪峰,各式造化的线条在阳光下闪烁。我们从涓涓小溪来到丰沛的大通河畔。河是我的至爱,草原河尤甚。看着河流的弧线,看着她与山脉与草地的完美结合,我想到了呼伦贝尔的额尔古纳河,想到了若尔盖红星乡的白龙江。
从长江大队到白石崖,我们沿大通河走了一段,它是大通河的草原部分,开阔而美丽,清澈如少女,碧蓝的苍穹下面,青的草山、草坡、草滩,点缀着白色的帐房。河之源,水之初,也是我们的审美之初;发源即是生长,接纳即是包容。
哈尔盖曲也是一位少女,清澈里还透点慵懒,她在草地上短暂流淌之后直接注入了青海湖。我初见时把她当成了大通河,其实她比大通河要温驯、婀娜。
车到金银滩,远远地又看见了青海湖。车停下,我钻过铁丝网进到草原的深处看花拍花。花还是在卓尔山拍到的花,紫色的兰科和白瓣红底的菊科,只是长得更繁盛、开得更娇艳。
金银滩包括金滩和银滩,开黄花的是金滩,开白花的是银滩,据传这里是王洛宾的灵感发源地,他的传世之作《在那遥远的地方》便创作于此。
[八]
从祁连回来的晚上,我住在西宁大厦的三层,躺在床上,不经意看见了月亮。我为之一动,下床开了所有的窗户,包括纱窗,选择了一个看月亮的最佳位置。月白,月圆,周边有几丝羽云衬托,像张素脸。月光也是素的,清澈而安静,像越过肉体发自灵魂的弱光。
德令哈,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我想到了我在德令哈。万幸这一夜我在西宁,我不在德令哈,我也只有戈壁,但我没有姐姐,我也两手空空,但我没有眼泪和青稞,否则这么美,我愿意想念,我愿意流泪,我愿意在泪流满面中死去。
[九]
离开青海的头天去贵德。西宁往南。因为开通了拉脊山隧道,不再翻拉脊山,也便没有了海拔的压力。
碧天万里,阳光裸呈,阿什贡国家地质公园的丹霞地貌也裸呈,气温高起来,肌肤明显能感觉到紫外线的烙伤。景区植物很少,构不成植被。我们看见的、攀爬的丹霞地貌是远古地质的袒露,也是远古时间的袒露。时间的雕塑,时间分派出的风雨的雕塑,虽然称不上巧夺天工,但却自自然然,没有人的机巧参与进来。自然力勾画的轮廓,雄壮、伟大,但却不合我个人的审美情趣,只有矮坡上的小花小草能吸引我。
贵德有“小江南”之称,只是天太蓝、地太阔、紫外线太强,坝上的草场和树木遮不住满眼苍黄。
贵德河谷坦荡,河床宽阔,水流平缓,虽然四周的山脉多为丹霞地貌,寸草不生,但河畔却有不少湿地,绿树成荫。在农家院的李子树下纳凉、吃饭,小江南的感觉尤为明显。
我喜欢以S形流过贵德的黄河,它真是一位少女。不是萌萌的少女,是已经饱满的、接近少妇的少女,丰沛、清澈,有少许的浊流注入。
我脱了鞋涉水,水冰浸,是少女的脾性。我的视线和镜头久久地停留在对岸的丛林,我感觉流过丛林的清澈的黄河水会有更多高原的野性。
看黄河的人很多,最耀眼的是一位骑白牦牛的女子,我看第一眼便认定她是贵德黄河的化身。
黄河从玛多流下来,流经川西的唐克,千回百转,再流过玛曲和龙羊峡,才来到贵德。从少女黄河走过的路径,可以察觉她对藏地的依依不舍之情。也难怪她,原本就是藏族女儿,有着藏人的血脉和藏地风情,怎能一下子就习惯黄土的浑浊。
看过贵德的黄河,我有种直觉,她是少女,但未必是处女,正因为这样的际遇,她才有了奔流到海不复还的心胸和气度,否则她便终身闭锁在龙羊峡了。从海拔三千五百米的唐克,到海拔二千二百米的贵德,少女黄河经历了怎样的蒙昧与成熟?
在黄河岸边,我读到刻在石碑上的吉狄马加的一段话:
只有真正到了黄河源头,你才知道并相信黄河是蓝色的,同样也只有当你真正用纯洁而高尚的灵魂去追溯这条伟大河流的历史,你才会亲眼目睹这眼前的奇迹:伟大的黄河母亲又回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