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顿时懵了,手里的碗差点摔在地上。屋里,父亲默默地抽着旱烟,母亲则在昏黄的灯光下缝补衣裳。他们察觉到我的异样,母亲抬起头,眉头紧锁。桂珍?怀孕?这些字眼像炸雷一样在我脑海里轰鸣,震得我头晕目眩。桂珍是李叔的女儿,也是我在乡下插队时最熟悉的朋友,一个扎着麻花辫、眼角带着泪痣的淳朴姑娘。我和她之间,有过一段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但如今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我不知所措。
我的思绪被拉回到1975年的冬天,那年我响应号召,和一群热血青年来到了偏远的河西村。那里条件艰苦,土路崎岖,低矮的土坯房抵挡不住凛冽的寒风。村民们对我们这些城里来的学生既好奇又疏远,像观察外来物种一样。只有桂珍不同,她像一株向日葵,总是热情地帮助我们,给我们送烤红薯,教我们干农活。她爽朗的笑声和真诚的关心,像冬日里的一缕阳光,温暖着我那颗远离家乡的心。
一来二去,我和桂珍熟络起来。我教她认字,她帮我适应农村生活。我们一起劳动,一起聊天,一起分享快乐和忧愁。那段日子虽然清苦,却也充满了单纯的快乐。就像两棵在贫瘠土地上互相依靠的小树,我们从彼此身上汲取着力量。
1978年冬天,村里分地。老支书把我叫到家里喝酒,语重心长地说:“赵斌啊,你也老大不小了,桂珍这姑娘不错,踏实肯干,你要是能留在村里,和她成家,这辈子也算有个依靠。”当时的我,几杯酒下肚,头脑有些发热,稀里糊涂地就答应了。
后来,这事传到了桂珍耳朵里。她找到我,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低着头问我:“赵斌哥,你真愿意留在村里吗?”看着她羞涩的样子,我的内心五味杂陈。我贪恋她在困境中给予我的温暖,却也清楚自己不可能永远留在农村。我最终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给了她一个虚假的承诺。
1979年春,父亲的冤案终于得以平反,我也终于有机会回到城市。临走前,我把心爱的收音机留给了桂珍,信誓旦旦地说:“等我安顿好了就回来接你。”她抱着收音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而我,心里却像压了一块石头,沉甸甸的。
回到城市后,我才体会到现实的残酷。父母忙着帮我安排工作,根本无暇顾及我的儿女情长。我在供销社当临时工,每天忙得焦头烂额,桂珍写来的信,我也不敢拆开,更不知道该如何回复。我就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鸟,渴望自由,却又无力挣脱。
李叔的电话像一根导火索,点燃了我内心深埋的不安。我匆匆请了假,踏上了回河西村的班车。一路颠簸,我的心情也像车轮一样起伏不定。
见到李叔,他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地把我带到桂珍面前。桂珍正低头削着木棍,看到我,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便又低下了头。李叔叹了口气,说:“桂珍,你跟他说吧,我们家丢不起这个人!”
我忐忑地问:“桂珍,到底怎么回事?”她抬起头,眼眶红红的,低声说道:“赵斌哥,我没有怀孕。”我愣住了,那李叔……?桂珍解释说,父亲是气急了才那样说,他心疼女儿,想让我回来给个交代。
我如释重负,却又感到深深的愧疚。我蹲下身,想拉住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她平静地说:“赵斌哥,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还记得你走之前说过的话吗?”
那一刻,我无地自容。我曾经的承诺,如今看来是多么的苍白无力。城市的生活已经让我疲惫不堪,我又该如何兑现对她的承诺呢?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桂珍看出了我的窘迫,平静地说:“你不用说了,我明白。你回去吧,以后不用再管我了。”
离开李家,走到村口时,桂珍的弟弟追上来,递给我一个包裹,说是桂珍让我带给你的。我打开一看,正是我留给她的那台收音机。
回城的路上,我紧紧抱着收音机,思绪万千。我辜负了一个善良的女孩,也辜负了自己曾经的承诺。
几天后,我提笔给桂珍写了一封信,承诺会尽力帮她进城。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一边努力工作,一边四处托人帮桂珍办理手续。1981年的夏天,桂珍终于来到了城里,成为一名纺织厂工人。看着她站在厂门口,眼里闪烁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我感到一丝欣慰,觉得自己终于做了一件正确的事情。
我和桂珍最终并没有走到一起。她在厂里认识了一个踏实的小伙子,两人组建了幸福的家庭。我去参加了他们的婚礼,看着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后来,我也结婚生子,过上了平凡的生活。偶尔在街上遇见桂珍,我们彼此问候,就像老朋友一样。只是每当我看到家里的那台老式收音机,总会想起那段难忘的岁月,想起那个眼角带着泪痣的姑娘,以及我曾经许下的承诺。人生就像一列火车,不断向前行驶,沿途的风景或美丽或荒凉,我们都会留下一些印记,一些遗憾,一些无法弥补的亏欠。而这段经历,教会我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也让我明白,有些承诺,一旦许下,就应该尽力去完成,即使最终无法实现,也要努力去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