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烟文选」刹那青山

甄瑜聊小说 2024-05-04 22:55:41

时光荏苒,老之将至。每每读到“桃花源里好耕田”类似的句子,刹那回首,总会想到天门的青山。

“青山崔崔,白云溶溶,望而不见,使我心忡”。青山田字布局。最下面一横是蜿蜒悠然的墨油马路,或许通往罗汉寺。出了天门往西,过了渔薪地势平坦,可以看到路边平坦无际的棉花地,一片一片红硕的棉桃。掩映着蓝天下远处的村庄,车行10华里,可见一座小得像蚂蚁的小镇---灰市。路势向下,过小河就可以向北望见白茅湖的果园,望见白湖和青山。

采石场在青山白湖间,整齐排列着笔直的白杨树。每天清晨,林间池塘里晨风清拂,红色的鱼群在碧绿的水面悠闲回往,那些美丽的红色的鱼叫什么名字,为什么又只有那个池塘的鱼是红色的,我不知道,只记得它真实又梦境般的美。鸟鸣清脆,在山林间的雾气里不知所终。三三两两的采石工人提成木桶,去饭堂喝粥打水,为一天辛苦的劳动做准备。那时的我七八九岁,暑假都会离了皂市的母亲来跟分居两地的爸爸同住。房子就地取材青石垒成。 隔壁的王大华伯伯体形魁梧,性情暴烈。时常倒提了我的双腿,把我塞进井里头,说,狗日的,你叫声爹爹老子就把你提起来。刚开始几次,我很害怕,后来习惯了,倒垂着也不挣扎,安静倔强地看着井底那条永恒的红鱼默默游来游去。从我记事起,池塘边井里红鱼就在,一直在那里,工人们说那是一个女人变的,而我觉得那更像一个传说或者童话。王大华伯伯跟爸爸兄弟情深,母亲生我没奶水,他天天用大铁锤砸完石头就和父亲一起,冒着蚊叮蛇咬,扛着猎枪上山找获,我并不怕他。也有的时候,我会陪他上山值更,夜里山下看到峰顶一点红光移动,那是健壮的他牵着我稚嫩的手在云端行走。尔后皂市水泥厂招工姐姐和我随母亲去了皂市,父亲和大华伯伯就都都成了实际的光棍汉。他们的胸膛上都有累累苔起的伤痕。我问,大华伯伯说,这算什么,鞭子抽的,文化大革命你小崽子不知道,那时候我和你爸爸被人蒙了眼,隔着书本,用砸石头的铁锤揍过。幸亏那时候乡人尚武,他们练气功,头顶没了头发,又睡钉板,胸膛上开板石。

青山并不高,但地势险要。主峰怪石崚峋,右边的一座被森林覆盖,郁郁秀华点缀的房屋为白茅湖林场的场部。场部放电影多,每次有了影讯,我们就浩浩荡荡出发,我总不会忘记抱着父亲为我打的小板凳,跌跌撞撞欢声笑语尾随而去。那个小板凳一次也没用着,很多人都站着看,瘦小的我只能爬到父亲和大华伯伯的肩膀上,骑着脖子看完《洪湖赤卫队》或者《渡江侦察记》。

左边那一座山,只去过两次,有一座革命英雄纪念碑。安静的山岗里,躺着一些寂寞英雄,对于儿时的我,那只是一些特别的建筑而已,现在想起来,却有茫然的沧桑。

暑气难消,知了聒噪。那天等太阳下了山,父亲领着我去白湖游泳。同行的有副场长的儿子以平和书记的儿子家庆。以平的父亲是抗美援朝的英雄,据说打仗负伤,得了一种奇怪的病,每天得用蛤蟆泡酒喝。以平比我大两岁,顽皮无比。家庆上面有五个如花似玉的姐姐,在家里娇宠异常,但却是我们两个乖乖的小跟班。穿过小小的村庄,以平要翻了土墙去摘农户后院的枣子,那些枣子绿里透红,香甜无比,被父亲制止了。他愤怒的训斥我们前一天偷别人围墙上的丝瓜。那些翠碧的丝瓜被我们摘回来用同样偷回来的鸡蛋打了汤喝。

白湖那么辽阔,远处公路上晚行的马车像蚂蚁一样小,夕阳西下,车夫倦怠勾腰打盹,任由老马自己赶路。我们在红色霞光中尽情玩耍。父亲浸湿了长裤,把两个裤腿打结,然后一灌,两个裤腿就充了气,我把脑袋支在裤裆间学狗爬。父亲那么年轻,夕阳映照着他哈哈大笑俊朗的脸庞。

回家一身疲乏,正欲倒头大睡。父亲说,你不是喜欢读书吗?带你去见杨叔叔。我说是你说的那个文武双全的杨叔叔吗?父亲说,不是他还有谁?你把脸盆里盛的梨用布袋装一些,我来找电筒。杨叔叔家在林场边,那边出过眼镜蛇,所以父亲多少小心。走进村子不停有狗冲过来狂吠,我吓得两腿哆嗦,父亲鄙夷的说,你这个胆子哪像个男将?

走进院落,女孩正拿竹竿打枣,见到我们说,哎呀伯伯来了,我去叫爷爷。他们把爸爸叫爷爷,把爷爷叫爹爹。还没等她叫,一个三十出头的健壮的汉子就跨了青山门槛出来,他挽着裤腿,好像刚从地里回来。说,老鄢,来,屋里坐,外面蚊子太多。又说,秀,赶紧把抛枣用井水泡凉了端过来。

那一晚,他们谈论了六合拳,书法,还有其他,我没有留意,只是在看秀秀找来的一些小人书,《沸腾的群山》就是那晚第一次看到。屋子外四野沉寂,屋子里油灯昏暗,家具陈旧,一条自制的锯末蚊香静静散发着幽香。临走,杨叔叔从柜子里找出一本秦牧的《笔谈散文》,说,你喜欢文学,这多好,这本书送你,不要丢了,难得买到。父亲说,你既然送给他,就给他写几个字。杨叔叔犹豫了一下,在扉页上写“一等人忠臣孝子,两件事读书耕田”。他的书法龙飞凤舞,铁画银钩,我看了半天也没看明白,父亲也瞪着眼,杨叔叔说没事,永远忠于毛主席。杨叔叔又说,回去没事练练马步,你看你瘦得像个撇撇,会被人欺负的。那晚回去的路上,我拿着书,听到夜风把林场的树木吹得哗哗直响。

那是1980年的事吧,晃眼2017年。在武汉万松园看电影《芳华》,不由想起自己的童年和青山。十岁以后,因为父亲调离,再也没有回到过那里,甚至没有途经过。父亲已经七十多岁,须发皆白,垂垂老矣。几年前问他,他说采石场好像改成了养猪场,白湖被隔网养鱼,青山也炸平了,其他,还是那样吧,还是那样吧。

正如龙应台所说,或许在某个微雨的夜晚,一盏寒灯,两三饮者,在觥筹交错间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窗外风吹夜林肃肃山川一时寂寥。

这是凡尘里俗人对于时间的惊验吧,那样的时候,我还会想起青山,就如大解诗里说的那样:

我要在谷垛下思念我的故乡

弯弯的青龙河边

高山挡着了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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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的青山,或许再只能在梦里相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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