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透了沈扶光。
七年前,他为了得到我,谋权篡位。
杀害自己的亲皇兄,我的未婚夫。
七年后他大抵是腻了,流水似的美人迎入宫中。
我早心如死灰,无动于衷。
任由他在夜里凶狠地索取,眼眶通红地质问我。
“灼灼,说你爱我,只要你说一句,你还是我心中最爱,你我重新来过。”
他不知道。
我就快要死了。
1
当皇后的第三年。
沈扶光陆陆续续纳了二十位秀女进宫。
向来与我交好的淑妃说,他最青睐尚书家的小女儿连翘。
连翘刚及笄,鹅腻凝脂,乌发红唇,更有一双风流灵动的俏眼睛,顾盼之间神采飞扬。
闻说她一袭红衣策马长街,骄纵恣肆,年轻帝王一眼惊艳。
甫一进宫,连翘便占尽了帝王恩宠,赐独居钟粹宫。
我心中并没什么波澜,淡淡喝了口茶。
淑妃奇怪,忍不住握住我的手。
“皇后娘娘,你不担心吗?她那副模样,分明是比着昔日的您……”
我淡淡笑了,“帝王心思从来莫测,何况这样如花似玉的美人,天下哪个男人不心动呢?”
淑妃有些不忿:“其实陛下心中还是有娘娘的,这些入宫的新人,莫不是眉眼间有三分与娘娘相似,才得陛下恩宠。”
月色溶溶,蝉鸣细细。
我望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朱红宫墙,影影绰绰如千万座山,轻而易举就困住了女子的一生。
“从来是他自作深情,这么做不但看轻了我,更辜负了那些年轻的女孩子,当真让人恶心。”
淑妃垂首不语。
我正式见到新宠连翘,是在半月后的凛冬宫宴上。
入冬后,我的咳疾又加重了。
太医看过,都说体虚风寒,问题不大。
只有我自己知晓,这是我娘胎里带来的顽疾。
南疆湿热,加上药汤一碗一碗地灌下去,能压制这股毒素,若是一生待在南疆,或许也能平安。
可我偏偏被囚禁在了中原皇都。
如今,却是到了无药可医的地步,行将朽木。
我并未大张旗鼓地召集天下名医,太医院开什么方子就照单全收,只是转手倒了去。
我不怕死,只是有些难过。
爱人阴阳相隔,仇人日夜在侧。
这样的日子于我和凌迟没什么分别。
正失神时,一个娇娇柔柔的女声自下座响起,
“原来您就是皇后娘娘,您可真好看。”
我凝眸看向她。
连翘喜欢大红洒金,也压得住这身衣裳,眉眼昳丽,年纪轻轻已占去人间七分颜色。
淑妃说得不错,她确有几分像我。
我不知道连翘是不是自愿入宫,正想让她平身赐座。
连翘瞳中却划过一丝天真的恶意。
她歪了歪头,软软道,
“他们都说我像您,可我觉得不对。”
“昨日之黄花,怎能比拟初升霓霞?”
02
淑妃比我先听不过耳。
“放肆,区区嫔位,竟敢将皇后以黄花作比!”
“娘娘宽容体恤,治下虽宽,我却容不得你这般无礼!”
连翘偏头,似有不服,
“娘娘巧言善辩,只可惜嫔妾入宫时,承蒙陛下怜惜,特准妾不必在意言辞避讳,只当皇宫为自个府邸,住着舒心自在就是了。”
“皇后娘娘您说,妾身究竟该听谁的呢?”
面对她有些青涩稚嫩的挑衅,我无悲无喜。
做了三年皇后,无数如花美眷开了又败,无数心机谋算,我早已听得腻烦。
今年却有些许不同。
酒过三巡,宴至一半,连翘突然腹痛,倒在地上,惨叫连连。
甚至惊动了沈扶光。
沈扶光纵然薄情狠毒,却勤于政务,从来宫宴事不过走个过场。
却愿为了一个连翘,撇下成山的奏折,神色匆匆地赶来。
他把美人拥在怀里,眉心攒着熊熊怒火。
“宫宴菜色出事,何人之过也?”
我淡定自若。
“自然是御膳房之过。”
我可不想接了这盆脏水。
沈扶光面色极沉,正待开口,却被梨花带雨的连翘抢了先。
少女紧紧攀附着沈扶光的胸口,哭得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是连翘自己行事鲁莽,陛下不要迁怒娘娘。”
“连翘知道,您与皇后鹣鲽情深,举案齐眉,人人艳羡,可在闺中时,连翘便钦慕您,伴君身侧,已是十生求来的福气。”
“若,若连翘不能挺过此遭,但求陛下,不要忘了我……”
沈扶光被连翘天真的话逗乐,无奈又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头,
“说什么傻话,孤决不会让你有事。”
连翘呜咽一声,用力搂住沈扶光脖颈。
亲密无间。
我冲淑妃递了个眼色,便准备离去。早知沈扶光是薄情人,这样矫揉造作的场面见多了,也觉得心里犯恶心。
“云灼,站住。”
沈扶光叫了我的大名。
我扭头,但见他一双狭长优美的墨瞳中,深深浅浅晦暗难辨。
“此事是皇后失职,你当向翘儿赔罪。”
我挑了挑眉,
“我赔罪?”
沈扶光清冷矜贵的眉眼勾起冷意,面色微嘲,是笃定要给我难堪。
“后位失德,国之不幸。”
和他共处三年,这还是沈扶光第一次,为了别的女子挑衅我。
我掩面笑出了声。
“沈扶光,你忘了,这个皇后不是我争来的,是你求我坐上来的。”
“陛下昔日种种,还需要我当着众位嫔妃的面一一说出来不成?”
说完,我便转身带着淑妃离开。
不再理会沈扶光。
我忽然很好奇。
如果现在,再让沈扶光回头看看三年前。
他为了争抢我做的那些天地不容、惊世骇俗之举。
夺皇位,杀至亲,谋天下。
——“灼灼,我非良人,但世上无人比我更爱你。”
——“这山河万里都为你添妆。”
——“你嫁我可好?”
03
沈扶光携美人而去。
红烛帐暖、二人缠绵悱恻时,估计他不会料到,我已经快要死了。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如行将就木一点点枯败颓靡,疼痛似一把银针,随着血液在我身体里肆意流窜。
久违地,我做了个梦。
三年前阿父跋山涉水前来朝见中原皇帝,一辆五彩车轿摇摇晃晃,我便随着来到了皇都。
中原春光绚烂,街道阡陌纵横,四处热闹繁盛,是我十五年头回见到的美景。
彼时我是父亲掌心的明珠,被他娇养得跋扈张扬。
这看看,那瞧瞧,好不快活。
“灼灼,到了宫里不比南疆,且莫失了礼数。”
我仰着头问骑在高头骏马上的阿爹。
“可是爹爹,我看画卷上那些宫里的人儿,一个比一个好看。”
阿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叹了口气。
“纵有倾国貌,到底无情人。”
那时候我们谁也不曾想到,这句话竟然一语成谶。
皇帝的生辰宴设在琼华岛上。
灯火万千,美人如云,只是一切都森然有序。
我想动筷子吃鱼,被身畔的丫鬟拦住。
“小郡主,您不能吃,得等皇后娘娘说完,诸位主子谢恩后才动筷子。”
我索然无味地撂下筷子,又被一阵烤鹿腿的香气勾了魂,顺势看过去,便看到了上首的太子殿下沈朔月。
他一袭白衣玉冠,斯人眉眼清俊,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好看得像水墨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我的心砰砰跳得飞快。
注意到我的目光,他也偏过头看我,嘴角噙着淡淡笑意,如春风拂面,他轻声唤我:“小郡主缘何看我?”
我忙挪回目光,无端攥着衣角紧张起来,“我……我……我想要你桌子上的鹿腿。”
满座众人都笑我,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只觉得臊得慌,脑袋也跟着耷拉下来。太子却亲自端了银碟来到我面前,俯下身来。
“小郡主还想要什么,只管说便是了。”
我目不转睛地瞧着他问道,“那我能不能和你在一桌用饭?你长得实在好看,秀色可餐。”
阿爹气的吹胡子瞪眼:“云灼!不许对太子殿下无礼!”
可沈朔月似乎半点也不介怀,反而笑弯了眼眸,如一池春水荡漾。
“郡主相邀,不胜荣幸。”
皇帝早有察觉,笑着转向父亲试探,
“朕这个儿子倒是素来文弱,若小郡主愿入东宫,中原与南疆可结秦晋之好,修百年联谊。”
彼时我虽不语,却悄悄红了脸。
宴会结束后,沈朔月私下里送了我一只碧玉桃花簪,握着我的手一笔一划地写: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我蓦然晕出两腮绯云,连带着耳廓也渐渐烧红了。
后半句是——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太子哥哥,你喜欢我吗?”我与沈朔月一见如故,南疆女儿又多热情,于是我直白炽热地盯着他瞧,“你会不会娶我?我听说在中原嫁娶要十里红妆,你放心,我不要别的,我只要你一颗真心。”
沈朔月大抵想不到我如此直接,玉面郝然。
“阿灼,嫁娶不是玩笑。此事……此事从长计议。”
我却板起脸转身就走。
“哦,你不喜欢我呀,那算了,我打马回南疆。”
他却下意识抓住我的衣袖,神色恳切。
“别走!”
随后注意到我在偷笑,知道我故意激惹他,不免又气又无奈。
那时满宫上下对沈朔月恭敬谦卑,只有我觉得逗他极好玩。
我以为,我会顺风顺水地嫁给沈朔月。
至于阿爹的犹豫,也不打紧,他是最疼我的。
直到那日,我暂居的行宫来了个不速之客。
04
二皇子沈扶光。
在我回行宫时拦住了我的去路。
与沈朔月的谦谦君子全然不同,他穿白圆领深紫华袍,墨发半散,生的邪肆俊美,一双浅瞳如冷血的蛇族。
“你就是皇兄要娶的小妻子?”
他打眼瞧着我,瞧着瞧着便笑了起来。
“嗯,果然生的别具韵味,与中原千篇一律的美人不同。”
我被他一番言语轻薄,又气又恼。
“放肆!我是陛下亲封的小郡主,将是你兄长的妻子,未来的太子妃,你如此冒犯我,置你们皇室颜面于何地?”
闻言,沈扶光懒懒抬眸,一双桃花眼波光流转,不笑也含情。
“幼稚。”
“大哥之所以和你周旋,想让你嫁入皇家,不过是想要你父亲多一个掣肘罢了,你以为他真的爱你?”
我气得脸色涨红,“他当然!”
“那他为何留你在东宫出入,却又迟迟不向陛下请旨?”
我懵了瞬间,这似乎是我从未想到的事情。
“因为你留在这里久了,自然而然旁人也知道你是太子的人,到时候嫁不嫁,便不由你说的算了,明白吗,小傻子?”
男人字字珠心,唇边笑容不羁又邪肆。
我努力让自己平复下心情,“哦?那你又为何要巴巴地跑过来告诉我这些?”
他凑近我,戏谑地勾了一下我的下巴。
“因为我恶名在外,就喜欢抢旁人的东西。”
“尤其是像灼儿这般的桀骜难驯的美人。”
这个狎昵的称呼,听得我浑身颤抖。
羞恼交加之下,我忘了规矩,抬手给了他一记耳光。
沈扶光却更兴奋,甚至,称得上陶醉地眯起眼睛,那张妖冶的脸几乎要将人心蛊惑。
“云灼,没关系。”
“天长日久,我会让你明白,这天下但凡是我想要的,没有得不到。”
我厌恶极了沈扶光的轻狂桀骜。
“你个疯子!”
他畅意大笑。
“不错,知我者阿灼也。”
但我不曾想过,这样一个外表看上去浪荡不羁的皇子,会拉帮结派勾连党羽,蛰伏数月,然后忽然发起宫变。
远处狼烟滚滚而起,从皇城外的四面八方直冲云霄。
宫里内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前来禀告。
塞北铁骑拥兵十万,以二皇子沈朔月之名直奔京城。
接连踏平十三座城池,荡平官道,穿过重重把守,将皇都围了个水泄不通。
皇帝才意识到,自己最不看好的儿子居然是最有野心的那一个。
只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朝中那些酒囊饭袋,世家子弟根本就不能打。
沈朔月的谋反令所有人猝不及防,世家大族胆敢反抗者一律诛杀,在此起彼伏的哭声中,蜿蜒漫流的血染红了玉阶,残阳倾倒,燃烧着上京的半边天。
我眼睁睁看着沈朔月殊死抵抗,却被自己的亲弟弟沈扶光一剑穿心。
恨意从未如此滔天汹涌,几乎将我淹没。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可我做不到。
因为沈朔月已经把控了大局,稳坐高台,眼底的神色桀骜狂妄。
“灼灼,沈朔月他千不该万不该对你动了心思,我是一定要杀了他的。”
“但南疆二十万百姓的命,你父亲母亲后半生的安稳荣华,如今还掌握在你手里。”
他抚摸着灼目的红嫁衣,那上面有千丝万缕金线绣成的凤凰,翎羽栩栩如生。
“你,可愿嫁我?”
05
受南疆百姓供奉,锦衣玉食十七年。
我不能也不忍一走了之。
只得屈服委身于他。
“我嫁。”
“但你发誓,不得举兵进犯我南疆分毫。”
在我十八岁生辰的时候,等到了十里红妆,张灯结彩,等到了凤冠霞帔,对镜红妆。
只是,那不是我心心念念,如芝兰玉树的太子殿下。
我嫁的是我的仇人。
期待了那么久的洞房花烛,竟成了我一生不愿回忆的痛楚。
沈扶光起先仍虚伪做作地端来了合卺酒,只是我紧紧抿着唇不肯喝,他直接含了一口酒便吻了上来,我用力咬他,直到馥郁芬芳的酒香被血腥气淹没。
我的眼泪才一颗一颗掉了下来。
“沈扶光,我恨你!”
他眼底似乎有痛色在刹那间一闪而过,但很快就变成了偏执的占有欲。
将我桎梏在怀里,一层一层扯下我繁复的衣裙,逼着我直视那面黄铜雕花长身镜。
“瞧,我的灼儿连哭起来都如此动人。”
“你放开我……唔……”
他近乎是发泄般地钳制着我的双臂,小衣褪去半边,他的吻顺着往下长驱直入,凶狠地占有。
我痛的满脸是汗,也流了许多眼泪,他却始终不知餍足。
在床笫之间一遍遍地唤我灼儿。
最后我哭累了,也实在没力气了,仰面望着那鸳鸯帐,心底万念俱灰。
“阿灼,时日还长,你会想明白的。”
沈扶光居然有脸跟我说这些。
“我要你做大周最尊贵的皇后,母仪天下。”
“我们定会白头偕老,一生一世。”
可我不想做皇后。
我想南疆,我想回家了。
阿爹说的是对的。
中原的人,尤其是皇宫里的人是那样自私凉薄。
也许一开始,我就不该来的。
可我走了,我不敢想象沈扶光会如何疯魔,对南疆宣战,到时候血流成河,尸横遍野,代价实在太沉重了。
眼泪悄无声息没入枕间。
06
凌晨时分,天光尚未熹微。
我醒了。
迷迷糊糊地感觉到,有一只手贴在我脸边,仔细地描摹着我的轮廓。
是沈扶光。
我有短短一瞬的错愕,随后骤然睁开双眼。
自从两年前那批秀女入宫后,沈扶光便再没有来过我殿中。
他雨露均沾,从来不过分偏爱谁,也不冷落谁,就按顺序留宿在不同妃子的宫里。
独独略过了我。
宫人们偷偷讨论,说陛下英明不耽于女色。
又说皇后是个异族之女,行事张狂粗野,如何比得上中原大家闺秀的温柔似水?
陛下厌弃嫌憎我,所以不曾召幸一次。
给我后位,是保全了南疆最后的颜面。
“灼儿。”
沈扶光低声道,“你脸色不好,是梦魇着了吗?”
我下意识后缩半分,躲开了沈扶光的手。
沈扶光像是无措地顿了半晌,收回手,眸中闪过一丝落寞。
我直想发笑,好心提醒他,
“连翘受了天大的委屈,还在钟粹宫等陛下抚慰。”
沈扶光的耐心转瞬即逝,脸色倏地冷了下去。
他用力握住我的手腕,仿佛和我有刻骨的仇恨。
“阿灼,你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们是妾室,可你为何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沈扶光偏执地盯着我,执意要听一个答案。
“你究竟有没有——有没有半分在乎我?”
不是朕,是我。
我挑起嘴角,有些嘲讽地笑了。
“沈扶光,过去这么久,你还不相信吗?”
“你同哪个女子欢好,宠幸后宫佳丽,我根本无所谓。”
“若不是为了南疆二十万百姓,为了我爹爹娘亲,三年前,我就不会留在中原。”
“同你共处的每一日,都让我无比恶心。”
殿内陷入良久的沉默。
困意袭来,我甩开沈扶光的手,重新倒回榻上。
不知是不是方才骂他太激动,我的心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喉底一片腥甜。
大限将至,或许就是这样的感觉。
“我让你恶心?”
沈扶光轻轻重复了一遍。
我冷笑。
“当然,你拆散眷侣,包藏祸心,大逆不道,戕害手足,桩桩件件都令我恶心!”
他猛地俯身,压住了我。
“不是那样的!”
许久不曾有过的禁锢感,连带着年轻帝王的威压笼罩下来,让我的心飞快地跳动。
我只能拼着最后的力气,对沈扶光踢蹬挣扎。
“沈扶光,你疯了!放开我!”
“阿灼,纵然你一辈子不知晓真相,你恨我一辈子,我亦不会放开你!”
沈扶光用力扯开我的衣襟,眼中的占有欲疯狂汹涌上来。
我恶狠狠地咬住他的唇,不要命地撕咬。
血腥点点,染上那张阴鸷美人面。
他似乎早已习惯了,擦了擦嘴角,甚至带了点苦笑。
“灼儿,你还真是,一如既往。”
“曾经新婚之夜,你也是这样咬我。”
“灼儿,是不是我痛了,你心里会好过些?”
他死死抵住我的膝盖。
不容我再挣扎一下。
“怎样都好,只要你是我的。”
眼泪无意识地滑落,我近乎听天由命地闭上了眼睛。
“陛下,钟粹宫娘娘梦魇了,吵着要您过去——”
殿外太监的通传。
我松了口气,沈扶光却没动。
我狐疑地睁眼看他。
沈扶光也在凝视我。
他那双狭长的眼瞳里,夹杂了无数复杂的情绪,像是穿过了我们这些年彼此纠缠的时光,穿过爱恨憎恶,家国之仇,令人看不分明。
“灼儿……”
沈扶光轻轻抚上我的脸颊,音色隐忍,居然近乎哀求。
“你同我服个软,我便不走了。”
“好不好?”
07
沈扶光真是忘了。
三年前,我也曾这么低声下气地求过他。
那是我第一次心动,与沈朔月浓情蜜意、花前月下。
宫变之时,我已有身孕。
为了沈朔月最后一点血脉,我膝行一步一叩首,跪在沈扶光面前,死死抓住他染血的龙袍,委身祈求。
“陛下,您已是皇帝,只求放过我们母子,云灼愿献南疆蛊虫,年年进献,且立刻回族,此生不会踏入皇族半步。”
“求陛下大发慈悲,求求你……”
可他是怎么做的呢?
沈扶光俯瞰着我,摩挲着我的唇,声音温柔,轻描淡写。
“沈朔月是乱臣贼子,我为清君侧而杀之,何况他觊觎天子的女人,他的野种不配为我皇家宗室。”
颠倒黑白,理直气壮。
“我们的孩子,才是真龙天子,灼儿。”
我无力辩解,反抗不得,被宫人拖下去软禁了起来。
直到新婚之夜,鲜血洇出,染透了身下的被褥。
我那未成形的孩子,成了锦被上大朵大朵猩红的梅花。
……
往日种种,钻心之痛,犹如昨日。
此刻,我眼神冰冷死寂,像是彻底干涸的湖水。
沈扶光还在等我的回答。
我扯了扯嘴角,轻轻开口,
“我不稀罕。”
“沈扶光,你走吧。”
沈扶光盯了我半晌,忽地轻嗤一声。
他松开我,而后朝殿外道,
“去钟粹宫。”
他再没有看我一眼。
此后数日,沈扶光再未出现。
宫人告诉我,沈扶光带连翘去了夭华台。
三年前,沈扶光为昭告天下,命八百匹汗血宝马自天山急运寒冰至上京,一千名建造师傅七日之内完成。
台高百尺,可摘星辰。
台内纳珍宝三万,甚至还有陵寝地宫,专为我和沈扶光准备。
夭华台落成那日,沈扶光牵着我的手,眉眼笑意温柔,好像我们之前什么都没发生过。
“愿以灼儿小字,为此台命名,流传后世,千年不朽。”
世人说,为博皇后笑,百丈夭华台。
如今,到底沦为他博美人一笑的玩意儿。
淑妃为我不忿,
“夭华台分明是姐姐专属,她分明是故意挑唆,这样的女子也配……”
我对她笑了笑,只是再怎么笑也苍白无力。
“阿璎,这后宫里,只有你知道我病入膏肓。”
“曾经我连天下都不在乎,如今我快死了,这些身外之物失去又如何呢?谁喜欢,谁便拿去吧。”
淑妃一愣,随即红了眼眶,哽咽道,
“姐姐,你何苦这么逼自己?日子总是要过下去,谁让天下之主攥着咱们的命呢。”
我艰难地呼吸,感觉连血液里都堵上了棉花。
“可我……不愿意苟活了。”
“于我,是解脱,你不要难过。”
淑妃便伏在我身前哭了起来,呜呜咽咽像受伤的小兽。
我心底滋生出些许不舍。
上京三年,淑妃算是我为数不多,能称得上一句挚友的人。
她的母族是南疆嫁过来的姑娘,和我到底算沾些亲缘。
入宫前,淑妃本来已有青梅竹马的儿郎。但那男子在南疆战乱将至时弃文从武,行军去了,从此杳无音信。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她不说,我不问。
但我们大抵都知道,千千万万的将士都死在了那一场夺嫡之战。再要紧的心上人,不过是帝王脚下万千白骨之一罢了。
说到底,淑妃同我很相像。
都在不喜欢的地方,思念着回不来的故人。
我越来越嗜睡。
也越来越昏沉。
淑妃每日都来找我解闷儿,捡着有趣的事说与我听。
“昨日连翘宫里竟然跑出一匹马,差点惊了慎嫔的胎,慎嫔哭哭啼啼带着人闹到皇帝那里,可陛下却说,连贵嫔性格豪放不羁,随她去了。”
“连翘得意非凡,回去后便问宫人们,自己是不是让陛下破例。得知曾经因为皇后娘娘您喜欢策马长街,才有了宫里允许养马的规矩,她也气的发疯,摔了好几个瓷瓶呢。”
我一时恍惚。
哦,原来,曾经的云灼也娇艳明媚,是会骑马的南疆姑娘。
淑妃懂医理,替我把脉,眉宇间的难过和严肃越来越浓重。
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我看向窗外,严冬已过,快春天了,桃树抽条,结出了小小的花苞。
不过,在我死前,我还得拿回一样东西。
那是我对沈朔月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