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下来的时候，李祥云也奇怪：自己一个大男人，怎么鬼使神差地学起了妇产科。

解释不清，也闹不明白，反正学了，又不能退回去，只好咬牙往前走。

习惯了就好了，李祥云这样安慰自己。

是的，不到两年他就习惯了。

先是1975年5月份，李祥云钻进了贵州的大山里。

那时，上海组建支援贵州循环医疗队，李祥云第一个报名。

直到来到贵州普安县，他才知道当地生存条件的恶劣。

一个医疗队20多人，有医生、护士、药剂师，还有军宣队指导员。

在那里干了一年多，有人接替，李祥云回到上海。

结果，心还没踏实下来，唐山大地震又来了，上海中医学院派去第一批医疗队。

时间不长，有消息过来：医务人员不够，还要增派。

于是，还在休假的李祥云坐上开往唐山的火车。

其实，李祥云根本没有去唐山的条件：当时，他儿子一岁，每月犯一次肺炎；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也需要人照顾。

但李祥云觉得他必须去，因为他是党员，对此，妻子也全力支持。

走得匆忙，李祥云只带了一个小包，里面有两件换洗衣服，一床在贵州用过的薄被。

目的地是唐山东矿区。

这里，是开滦采煤的地方。

矿区有个小广场，广场上有座十几米高的纪念碑，中间被地震震出一道裂缝，上面的一半塌落下来，半悬在那里，裂缝处连着两根钢筋，摇摇欲坠。

离小广场不远有个肉类加工厂，里面的储存的猪肉全部腐烂，风一吹，臭味一个劲往鼻子里灌，戴了两层医用口罩也不管用。

当地没有军用帐篷，用几块帆布连接，再用树枝支起来，就是一个大宿舍。

男女混住，床铺间只隔一层蚊帐，没有人在意，倒也热闹。

第一顿饭给大家的印象最深：大葱蘸面酱。

南方人，绝大多数吃不下，也不敢吃，工宣队长做工作：

“吃吧，先把肚子填饱，才有力气工作。”

几位女同志深吸一口气，再牙一咬，眼一瞪，抓起大葱，咚地一下捅到碗里，张开嘴就是一口。

结果，很快被辣出眼泪，闭着眼、张着嘴，一个劲地往里扇空气。

李祥云哈哈大笑。

他不太在乎，他是北方人，大葱蘸酱从小就吃，而且蘸葱的酱不是面酱，而是更咸的虾酱。

他还吃大蒜，因为葱蒜吃得多，在唐山的七十多天，他没有闹过一回肚子。

最厉害的是余震，天天有。

有一次晚上开会，工宣队长正讲话，地面突然晃起来。

李祥云没怎么往心里去，但不知怎么的，一阵晃动过后，他来到了帐篷外。

等摇晃停止，李祥云想转身回去时，发现胸前有一双手，紧紧抓着他。

李祥云动了动。

那双手还是一动不动。

直到他伸出手，扳那双手时，对方才反应过来：原来，大地震已经过去。

从后面死死抱住李祥云的，是一位女队员。

后来好几天，两人见面时，对方还脸红。

那时候，生孩子的本来就多，再加上一地震，孕妇们受到惊吓，精神紧张，早产的特别多。

有时人员不够，他就一个人，一边拉产钳，一边保护会阴接生。

碰到胎头不正的，还要随时转胎位。

有一次，刚接生下来的一个婴儿不会哭，拍打、倒立，几分钟过去，还是不行。

产妇躺在床上，一副神闲气定模样。

李祥云比谁都急：这可是一条小生命啊，挺过了大地震，怎么能让人家夭折在产房里！

李祥云对婴儿口对口人工呼吸，足足用了两三分钟，才听到了婴儿一声响亮啼哭。

李祥云跑到后面的大坑旁，吐出满嘴污秽，蹲下来大口喘气。

邵青福走过来，递给他一杯水。

李祥云接过水杯，灌下两口，呼噜噜在嘴里涮了涮，猛地一口吐出。

“走吧，老李，进去吧，”邵青福说。

进到帐篷里，李祥云问产妇：“孩子生下来没呼吸，你不急？”

产妇一笑：“这是老三，没一个就没一个，没啥大不了的。再说，有你们上海神医，我有啥可怕的！”

地震半个月后，开始有人自杀。

自杀的人里，以女人居多。

李祥云收治的第一位自杀者是位大姑娘，十八九岁。

大队妇联主任说，她家七口，只剩下她自己。

那几天，直升飞机投送东西，她也不去抢。几大家子住一个大帐篷，她把家里存的粮食全都拿了出来。

姑娘负责做饭，吃饭却不积极。

那天上午吃完饭后，她一个人躲进帐篷。

后来有人进到帐篷里，才发现她脸色不对，吐了一地，旁边还摆着个农药瓶。

抢救由内科负责，李祥云过来帮忙，用高锰酸钾催吐，阿托品解毒，抢救了两天一夜，姑娘还是走了。

第二个是一个患宫颈癌的妇女，四十多岁。

据女人回忆，地震时，她跑得慢，房顶掉落时，她刚到门口，正好门框帮她挡了一下。

一家六口，只有她还活着。

女人再也看不到希望，喝农药寻了短见。

女人虽被救活，遗憾的是，一个月后却死于宫颈癌。

李祥云说，唐山大地震，给了他太多：

作为一名医生，一定要有过硬技术，要一专多能，有处理危急重症的能力。

你专业技术再强，离开医院，把你带到一个重灾区，没有了先进器械，你还能不能拯救伤员？

还有就是豁达的人生态度。

经历了一次大地震，特别是作为一名医生，他的人生态度已经有了根本转变。

李祥云说，他受了大地震的很多启发。

治疗这些疾病，一定要用大剂量破瘀散结药，也就是相当于大地震动，比如要用到三棱、莪术、地鳖虫。

此外，还要用到软坚散结药，相当于地震后下的雨，把积块软化了。

比如夏枯草，象贝、皂角等。

最后，还要再加利水活血的药，比如茯苓、泽泻、益母草等……

李祥云说，作为第一批医疗队员，他在唐山待了七十多天，却比在贵州一年还要辛苦，收获要大。

1976年11月初，离开唐山时，组织上给每人发了一盒压缩饼干、一支印有抗震救灾字样的钢笔作为纪念。

他把这些东西装进挎包，却发现，来时带的钱和粮票还原封未动。

后来，所有这些东西都一直被他珍藏着。

李祥云说，这些是他此生的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