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会在被紧扼喉咙、濒临窒息的梦境里醒来，寻找枕边儿子小小的身影，可昏黄的小夜灯，只照着空空的大床，我泪流满面。这不是梦境，是现实在梦境里的反复温习。我再也不能够忘记，曾经相亲相爱的丈夫几乎杀死了我。我永远会记得他红着眼睛掐住我喉咙的那一刻，永远记得我被掐得发不出声音求饶只能流下绝望的泪水的情景。被邻居救下后，我只从牙缝里迸出了两个字：“离婚！”
可有了孩子的婚姻，像生了根的大树，水乳交融骨肉相连，一时之间又哪里能说散就散？为孩子的抚养权，两个人争执不下。亲人没有目睹我几乎被掐死的场面，劝我：他脾气急，以后你就多让着他点，哪对夫妻没有个打打闹闹的？有的说：感情这东西，跟谁都是一个样，很多夫妻感情也不好啊，可为了孩子，还不是拖着？
我只能叹口气，离不离先看着办吧，无论如何，我是不能跟这个几乎要了我的命的人一起生活了。几天之后，我带着满身心的伤痕，揣着一张调令，鼻青脸肿、一拐一瘸来到四十里外的小镇邮政储蓄所。
我在这里遇见了海平，他是个小眼睛小个子的男人。所里房子紧张，厨房都是几个人合用的，只有海平目前是一人用一间厨房，我就被安排到海平的厨房去煮饭。
我牙齿不好，又有胃病，所以吃饭特别慢。海平总是很有耐心地等到我吃完才离开厨房，我以为他等我是出于礼貌，很不好意思，吃得急了，他会说：你慢慢吃呀，别急。我丈夫为了我吃饭慢可没少发脾气。隔壁的同事开玩笑说，小俩口也没我们那么好，我哈哈地笑，海平却满脸通红，找个借口起身走了。我是个已婚妇人，他也不是青涩小伙子，都有老婆孩子了，想不到开个玩笑海平还会脸红。
离开儿子和丈夫的日子里，白天容易打发，可每到夜深人静，我在灯下打开日记本，总不由自主地写上丈夫的名字，我刚调离家里时，还想着再不离婚，总有一天他会杀死我，时间一长，却又忘了疼，反反复复地想起热恋时的情景，离婚好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丈夫总是在夜里来电话，有时他心情好，就让儿子跟我说上两句。儿子在牙牙学语，一句“妈妈”叫得奶声奶气，我黯然神伤。更多的时候，我们话不投机，三两句不合就在电话里吵了起来，最终他丢下一句：“你去死吧！”挂了电话。辗转反侧中我沉沉睡去，看到丈夫提着把刀追来，我拔足狂奔，摔了一跤，惊得头皮发麻，睁开双眼，原来又是个梦。恨之切是因为爱之深，他对我做过的一切，我能够原谅，可我的梦不能。那夜夜恶梦是我内心最深处的灵魂，它总是在我想向生活妥协时跳出来提醒我。
一天海平陪县里领导吃饭，炒菜前我打了个电话问他：“今天不和我吃饭了吧？”他却说：“在外面吃不饱的。你先炒菜，我很快就回来。”没几分钟，我听到摩托车的声响，他一进厨房就接过我手里的锅铲煎鱼。煎好了他却不吃，只坐在桌边，微笑着看我。他端汤时，我发现他的手臂上有长长的伤口，渗着红血丝和细沙。我问：你摔车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怕你一个人吃饭不香，想回来陪你，车开得快了些。没事，就一些皮肉伤。
我放下筷子，拿了瓶双氧水默默帮他洗伤口，把嵌在肉里的细沙冲掉。或许是弄疼他了，他身子一颤，我抬头看他，触到一双灼热的目光。我赶紧低下头。忽然想起好多事，我起床晚，他三天两头蒸鸡蛋给我当早餐。我记得他说过，每每他生病，母亲都要蒸鸡蛋给他吃的。我经常熬夜，有时饿了，看到他房里还亮着灯，打电话去让他帮我买粉汤，他总是欣然答应。头几次有点不好意思，渐渐看到他乐意被我支使，于是恃宠而骄，有时半夜三点我也会打电话叫他买宵夜。海平话少，从来没有一句流露真情的话语，可他的心意，这一刹那，我全然明白。
可明白了又能怎么样呢？除了这样无声的眼神交流，这样地犹豫着，迟疑着，胆怯着，谁能勇敢地跨出关键的第一步？谁又能知道跨出去一步就会得到幸福？我深深体会到母子分离的痛苦，难道，我也要让另一对无辜的母子来承受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吗？牵涉到两个家庭悲欢离合的幸福，还会是真正的幸福吗？
想到儿子，内心深处柔软地疼痛。打电话给丈夫问能否让我带儿子来住一段时间，丈夫答应了。进了久违的家门，没有女主人的家里乱糟糟的，儿子一头扑进我怀里。丈夫问：留下来过个晚上再走吧？我说，不，我只请了半天假。丈夫一下变了脸色：“既然这样，你还回来干什么？马上给我滚！”他要拉走儿子，儿子不肯，哇哇大哭，他一转身便把电视机推翻，拿起摇控器朝我扔来。
我只好放开儿子。儿子哭着要我，我也哭，跑开了。他就是这样，三言两语不合，就要动手解决，我再不跑开，肯定难逃皮肉之苦。
在回小镇的车上，我收到海平的短信：你回来吗？
我没有回复消息。
回到宿舍，海平的短信又来了：你不是去接儿子吗？怎么一个人回来？饭菜都在电饭煲里热着呢。
海平与丈夫，一热一冷的对比。我嚼着他做的饭，一个人在厨房里流下泪来。
17岁与丈夫相恋，嫁给他那年才21岁。终究还是太年轻了，看不透爱情与男人，满腔的热气，现在都成了冰。
我终于承认，我搭错了婚姻之车，没有办法维持下去了。我一直像一株腊梅，迎着冷风，独自绽放在婚姻的严冬里。独自迎着冷风和冰雪开花，是怎么样的一种寂寞？腊梅终于厌倦冬日的冷，她想要在春天的风里绽放，让自己的生命里也有太阳、春风和花香。
如果腊梅想在春天绽放——如果我的人生还有机会改变的话，我要紧紧地把握，即使是以打破旧的心爱事物为代价，我也在所不惜。我是肯定要离婚的，而离婚之后，海平，就是我要紧紧把握的机会，哪怕我只是像飞蛾扑火，幸福地去拥抱光和火焰，结局不过是充分地燃烧！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海平告诉我，他下个月要调到大安镇去当一把手了。这么说，我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了。我本来想等离婚后才开始这场戏，因为我想要的是结局，是后半辈子的幸福，而不是一时享受、片刻欢娱，所以，我设想了许多情节，比如走出错误第一步的人一定得是他，而不是我；比如一定要在我离婚之后，因为男人到手后心里大约也是会看不起有婚外性的女人的。我追求的效果是：他爱上了我，他自己要离婚跟我结婚，而不是我去破坏他的家庭。可只有一个月时间了，我顾不得那么多了。夜里，海平给我送宵夜来时，我装肚子痛，让海平帮我按摩。海平起初犹豫，说还是叫医生来吧，看到我疼得流下泪水，终于不忍，把手轻轻放在我身上。那个寒冷的夜晚，海平留在了我的房里。
有了这层关系，海平对我更加好，什么事都顺着我的意，天冷了，每天下午他都要烧一大锅热水。同事惊讶地问：海平，你以前是不洗热水澡的呀？他只呵呵一笑：现在改了，洗热水舒服。其实，热水是烧给我的。
我打电话跟丈夫提离婚。丈夫说：离就离！我还怕你不成！可一谈到细节问题便不肯配合。房子，孩子，不说清楚怎么能够离婚呢？一天，丈夫忽然来找我。我吓了一跳：“你来干什么？”他叫着我的小名，说：“以前我太对不起你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我如果离了就再也找不到一个这么好的老婆。我们重新开始吧！我还像以前那样爱你，我离不开你，儿子也离不开你！”
他说得那么动情，我几乎要落下泪来。我曾经多想听到这些话，可是，迟了，迟了，一切都太迟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已经背叛了他，要我再回去做他的老婆，我做不到，我不能原谅自己。现在的我，只有一条路可走：离婚。
看到我心意已决，丈夫终于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签字那一刻，我十分难过，想到就此离开丈夫与儿子，这两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想到几年来付出心血、以为会是终身依靠的家终是保不住，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前夫牵了孩子没看我一眼就走了，也许他觉得我很假吧，既然哭得那么伤心，为什么坚持离婚呢？
海平调动的事儿没有办成，每天深夜潜进我的房里，天快亮时再悄悄离开。在性方面，我们很和谐。海平告诉我，他妻子不喜欢过性生活，只有跟我在一起，才能真正体会做男人的快乐。一次半夜醒来，发现他躺在我身边睁着眼睛看我。我很奇怪：“怎么不睡？”他说：“真想把你看个够，真怕再也看不到你了。如果我们早点认识就好了。”我问：“早点认识你会娶我么？”他说：“我求之不得，就怕你看不上我。”我再问：“那现在呢？”他不吭声了，很久才说：“现在我觉得我在犯罪，我对不起你。”我试探地问：“你老婆要知道了我们的事怎么办？”他只说：“她不会知道的。”
我很苦闷，本来跟他好是为了能有个结果，现在弄得不上不下，不明不白成了他的婚外情人。一次醉酒后我哭着问他：“你真的爱我吗？我为了你，可以去离婚，你能吗？”我期盼他点头，又期盼他说不能。他若这么快就愿意为我离婚，我会觉得他对妻子无情无义；他若不愿意，又觉得他对我没有真心。到底他是摇头还是点头，我忘记了，当时真的醉了。第二天他笑我：还敢喝酒不？昨天你醉了说胡话，叫我离婚娶你！
我的心一下子凉了。海平啊海平，这也叫胡话吗？这些话，要不是喝醉了，我哪敢说呀？那是我的真心话，在他眼里却是胡话。也许，他心里面认为离婚娶我是一件可笑的事吧！
让我最伤心的是后来的一件事。那天，海平打电话给我，让我把碗从厨房里拿走。他说，他老婆要来，他老婆不知道他和我一块吃饭的事儿。我说，我跟你吃饭是所里安排的，每个人都知道，你从来没有对她说过吗？挂了电话，去厨房拿走了我的碗，在上楼梯时遇到海平，很想哭，低着头走过。进宿舍没多久，海平发来短信：你这样的表情让我很难过，求你高兴些好吗？
我能高兴得起来吗？那只是一只碗啊。他们的世界里，连我的一只碗都容不下，难道还能指望他跟老婆提离婚？我终于明白了。如果我想继续爱下去，就只能做他的情人，情人是个什么东西？情人只是夜晚的性伴侣，不需要关心对方的思想和灵魂，也不用负责任。我才不要做情人，我讨厌这样的关系。当初我离婚、引诱他、和他相好，都是很认真的，我从来没有用这样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去对待一份感情。可我认真他却不认真，那又有什么办法？我也决不像那些无耻的第三者去跟正室大吵大闹。既然他并不想给我婚姻，我就要抽身而退。
我再次为感情的事弄到了一张调令。离开小镇的那天，是个温暖的春日，阳光很美，远处的田野又绿了。我想：腊梅能在这样的春天绽放吗？也许，腊梅生来只有冬日，想在春天的阳光里绽放，是不对的时间里徒劳无功的奢求。但我并不后悔，我依然相信每朵花都会有属于自己的春天，腊梅也不例外。
车开了，手机响了，是点歌台，我摁下免提，海平点的，听着潘美辰的歌声，我伏下头，最后一次泪流满面。为何爱情让我那么痛/让我爱你却又要分离/哦，痛恨今生无法拥有你/只盼来生再遇见你/只盼来生再遇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