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去最后一家,中市街东起的第一家,是邮电局,走到这里,大人小孩立定了,乡下人不识字,不写信,外面世界没人接收他们的信件,喜怒哀乐的心情寄不出去。
当然,这几年,东津镇的识字人也不写信了。阿贞识字,很想写信,但她不知道写什么?寄给谁?
父亲外面熟习的人多,扣上大地主、大资本家的帽子后,也不再写信了,即便亲近的人,那个回了城的姨娘,也没给她写过信。汇报材料倒是写了不少,其他方面个字不写,父亲怕再次抄家,万一搜岀片言只语,别有用心的人强拉硬扯的,用东津镇的话说,叫扳皵丝,扳牢了又是一大罪状。
这些天,父亲常常提起一同批斗、被民兵打断腿骨、生生疼死的瞎子,瞎眼人输在不肯说软话的嘴上,那天,双胞胎兄弟几棒砸断了瞎子的腿,血从灰布裤里洇出来,黑黑的,因为就在身旁,嗅到血腥味的父亲像砸在自己身上一样,眼睛绝望地闭上了……之后没多久,传出了南头大队的瞎子畏罪自杀的消息。
东津镇人知道,寒冬腊月,瞎子被埋进了山坡茶地的土坑,一场厚雪盖了新旧……瞎子的死,致使父亲性情大变,也伤感了许多,平日的话语更少了,阿贞担心父亲一时想不开,做出伤及自己身体、伤痛家人心的事来。那天,大瘌痢堆了个面朝北山的雪人,沉默的父亲一下爆发了,事后,几个侄子进屋劝,母亲也说了他几嘴,凡事不再让他出面,用母亲的话说,让她这个老太婆出面当“恶”人,看他们能把她这个地主婆怎么样。
雪拂拂扬扬地落着,御道中间狭溜溜的一条是棕黑色的,路边的庄稼地,白不留边、远近一色,让人想不出比喻。西津里一抹儿网状纹理的冰,雪落冰面堆雪沙。
随性斜插的断苇和枯叶,冰成了一个芦荻残雪的主题。此时,唯有养猪场腾着热的、腥的大雾。“今朝最后一日喽,明朝归归家生过大年哉。”阿三瞥见阿贞御道上过来,边喊边吃力地醒直腰,口喘粗气,左手斜持拇指粗的圆头捅条,右手的刀刃,很有声音地在铁条上鐾来鐾去,眼光却不在刀上。“你心里想点啥?这么大声喊畀啥人听?显摆你日日吹猪、吹出个胖肺响喉咙来?”金铃铃如临大敌地蹭到了阿三的身边。阿三摸着戒指,转了半圈,嘴里拉着长调:“师姑堂的木鱼,和尚嘴里念经。
五行里的棺材,北山湾的香蕈。山上人的竹竿,网船人的头巾。小堂名的笛子,杀猪人的屁招金。别人长长短短有名堂,剩个杀猪人啥亦呒不。”“瞎七搭八的嚼点啥?”阿贞没听清几个字,眼睛盯着尺宽的雪中小径,细步急迈地拐下了御道。
御道下的饲料厂早已进入淡季,场上的大棚经不住厚雪积压,芦蓆塌坍,空中横竿在雪地上空画孤独。往日憩息的石坪凳,积雪尽扫,草把挽成结,供人垫屁股隔凉。八九个或坐或站的人,顾不得半头一头的雪花,空架下抽烟聊天。
父亲也撤下来了,阿贞不用去中市桥堍接。毛老头也光头光脑地抽着香烟,看来,今年的批斗示众,随着最后一个市日的结束而落幕了。“阿贞,你阿爸为啥这样想勿开,杀了一只大胖猪,自家只留一个猪头,一幅下水?”夯夯说:“换我家,勿够几日吃的。”阿贞说:“我阿爸说了,勤俭节约过日脚。今年田里的雪超半尺,廿四夜呒不办法稻柴烧田、燂田角落,开年产量说勿定会打折。”
佬佬对夯夯说:“少希讶,阿叔屋里一年的分红钿和猪窠灰钿,勿及你一个号头的工资,像你一样勿顾死活的餟祭,一顿吃得落小半个猪头,勿做人家,朝后哪有积蓄办事体?阿叔家的猪头劈成四爿腌、猪眼猪舌猪耳朵分了家的,挂勒撩沿头风干,能吃到开年的莳秧档里。”
吴海源呛了口烟,喘咳着说:“辰光呒不这么长,吃到谷雨差勿多了,阿贞娘同我犯咳嗽病,仇郎中说,吃腌的勿大好,宁肯买点新鲜肉吃。”
毛老头说:“换我喜欢吃腌的,烧到七八分熟,一口咬下去,又硬又香又鲜,满嘴咸津津的油。”“你勿是吃肉,尽吃油了,勿怕膩没心?”“吃膩心?他啥物事勿吃?背朝天、肚着地的侪吃,让他当和尚,真的错拜师傅学岔艺了,都说勿该冤枉老和尚吃肉的,他这样子,反过来说。”阿贞把背上装有一瓶小磨芝麻油和五六块红糖色年糕的竹筐给了佬佬,佬佬也不要毛老头背,直接肩头挎了,同他一前一后去养猪场。
阿贞挽着父亲的胳膊,让他僵硬的双腿,走在别人踩过的雪的狭窄里,自己踩厚雪,一步一“嘎吱”地回家。雪又落大了,纷纷扬扬的,围着北去的两个人旋舞,东津镇渐渐的退浑沌中去,这个棹歌船饭、烟火油香、喧嚷嘈杂的市俚小镇,早已不属于他们了——那里,他们的灵魂没处安放。天际外,恍若有人唱山歌,音杳杳的似一爿梅花悠远的心香,带点黄丝丝的颜色,唱丘壑、岩石、湖河、田畴的白。默听则静,只有雪落黄昏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