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的东津镇水墨画般的灰白。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土地的本真面目,天地弱了轮廓,远山近树,雪的逼迫下缩小了身影。
山矮去了半幅风骨,瘦骨嶙峋的树,一身虚白。人家的房屋也为厚雪压低一尺,斑剥的阵墙,扎眼的白里,不再是往日孤傲冰凉的面孔,是天下大白后的受挫的灰暗。天、地、物单调的不是白便是灰。走动的人,过年的红绿新衣还未穿身上,还在樟脑闷薰的木箱、还在机声“哒哒”的缝衣铺、还在营业员可掬笑容后的布柜……而旧年的久不浣洗的衣裳,同营养不良的面孔一样灰暗着……雪地踏出的路灰色的,西津桥下和背巷的冰,暗淡的光照里,青中带灰。整个东津镇,活动着的人和心情,静物一样的黯淡,惟西津里杀猪阿三斜持的尺长尖刃,寒光闪闪的、同天上的落雪一样,不讲情面的白。当第三种颜色出现,必是阿三的白刀子从猪脖子中拔出来的时候,那时喷射的一抹红色,红得腥、红得烈、红得透、红得让人的心嚯嚯的窜……还有一种红,那是人家屋檐下的广播唱着的革命歌曲,看不见颜色、听得出颜色的红——比阿三刀尖滴着的还红!
今年的最后一个“六上”市日,灰白色中熙熙攘攘的描摹开了。四乡八邻的农人背筐挎篮、拖儿带女的,聚集贫弱的东津镇,凑出了热闹的市俚曲章。远道来的,南山南、西山西、北山北的东津人眼中的外乡人,天不亮雪亮地早早赶来,走路喘出的热气,雾结了半眉毛的霜。他们的筐箩桶盘中,莫不是一年辛劳的硕果,自己不舍享用,担来市集,盘算青白黑黄之物,换回一叠钞票,回家塞枕头底下,睡个香甜踏实的过年觉。集市上,外乡人卖的多于买的。他们的担中,青白的无非是东津镇同样有的青菜、菠菜、大蒜、萝卜等应季蔬菜,这群人最辛苦,为让蔬菜最大程度的新鲜,半夜起床,红萝卜般的手指,冰天雪地抠挖拣菜,十几、二十里路的雪夜赶来,换不回一碗热汤面和几个热腾腾的包子钱。捱到下午,实在卖不动了,拢成几份,吆喝着,二分三分的断堆卖。收入些微,一分钱的热汤水不舍得买,贴身棉布衣衫的兜里,摸出几片薄薄的黄纸包着的年糕,趁些许体温,一片一口地嚼,权作早餐。有脸皮厚,嘴巴活络、叔叔伯伯张嘴叫的,拿个搪瓷杯,一声金阿叔,茶馆的老虎灶台讨一杯热水。这时的金驼子,早忘了清水衙门不送水的成规,不说一句话,大水勺直淋搪瓷杯,水溢勺回,余下冒热气的水“哗”一声响,回注沸腾的“汤罐”。讨到水的千恩万谢,回摊位也不独享,一起来的,抑或生意中彼此熟习的,一递一口地轮着,抿一口湿湿满是年糕碎屑的嘴。
重担来,空担回,是他们的简单奢求。兜卖黑黄之物的,除了一部分自产的山货,大多是邻居或邻村人家采收的,卖的是干货,一担货物兜售几个市日属常态,山中的笋干、黑木耳等干菇食物,为主打产品,售卖时间较新鲜菜蔬宽松较多,无需当天出货干净,且挣的钱也多了些许,但他们比卖时蔬的轻松不了多少,常常重担来重担回,二十里山路,四十里肩上分量。倘若老天开眼,筐中货物一扫而净,不用多想,或者买几个蓬蓬松的大肉馒头,或者包几档油氽团子,掂在手中,嘴里一塞,半个已然不见,大有不吃饱不罢休的仗势。一个嘴中咂味大嚼,空出的手,油纸小心包好余下的,不吃了,藏空筐中,待晚上农灶蒸热,全家尝肉滋味。也有钻进大众饭店的,一大碗量足的葱油宽汤拌面,热呼呼地吃个滴水不剩,嘴角全是酱香。女掮客们没有男人那般的爽利,钞票点了半天,定眼定脑地,神色上仍是一个不舍,布帕儿一层层包了,握成卷,塞进贴身的口袋,外衣上按踏实了,看别人吃喝,这也引得了男掮客的数落……买了点心吃的、布帕紧揣进怀的、外乡人来东津镇,不是来买的,是来卖的,挣东津镇人钱的。也有一部分水上来的外乡人,东津渡口上岸。
油布遮盖船舱的,必是浙北来的四五吨的木船,船上装满了偏黄或偏青的大白菜,浙北人一担担地挑上岸,墙一般地垒中市街,一天下来,削下的菜叶子堆半个身子高。平日,碎叶总为勤快的农妇,大筐儿的揹进猪圈喂猪,节前猪圈空了,没人抢菜根残叶,养猪场的觉根成了这堆碎叶的搬运工,板车每天来回一趟,闲着的浙北人会帮着装车,顺便抱上一大棵未削的大白菜,压颤颤的顶。另一种木船装来的,没有大白菜堆得那么夸张,却是东津镇的女人和孩子们的最爱,紫皮、红皮、青皮的,晾衣杆、竹拐杖、铁搭柄粗细长短的甘蔗,一捆捆斜靠中市桥的石墙,让站桥堍的“四类分子”,有点“望蔗止渴”的意思了。在这红白糖皆需凭券购买的年代,不拘是谁,衣袋中掏摸几分,卖甘蔗的浙江小伙,手执一根,上下左右“涮涮涮”地削出嫩白,斩去头尾,让人擎着吹箫般地吮吸,猛地一口撕咬,冰冻激牙,然鲜甜的汁水,捂住下巴了仍不忘下咽。嚼的人嘴角流水,看的人也流口水,流回自己的肚。
一船白菜,不消几日售卖干净,船上人便会扯起白帆,斜穿东津湖,王子般地得胜归去;削了十天八天甘蔗的小伙子,挨过一个市日,收摊换码头。这群外来客,是东津渡的暂住客,渡口一住几夜。东津湖里淘米,外婆墩的水井打水喝,冬日薄阳的黄昏,船尾陶灶的炊烟直描描的,敢同东津人家的烟柱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