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城中村的“坏小孩”开始写诗:砍刀、拳头、亲嘴和家暴

亦融正直云朵 2024-08-28 12:59:11



当城中村的“坏小孩”开始写诗:砍刀、拳头、亲嘴和家暴,十点人物志,22分钟

采访、撰文 | 三金

十点人物志原创

你是否在社交媒体上看过一些儿童的诗歌,优美、天真、富有灵性,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登上热搜,表现出儿童的世界是多么纯真美好。

但最近,一本叫《儿童口述诗》的小册子却引发了不少媒体关注,很多读者看过后表示,“一个小孩怎么会写出这样的诗”“看着就让人不舒服”。

拿到这本书,我发现里面的内容与大众认知中儿童的“天才之作”并不一样:这里没有浪漫的意象与优美的道理,甚至存在不少暴力。这些诗歌的作者是生活在海口一个城中村里的儿童,在人口普查数据中,他们通常被描述成与“留守儿童”相对的“流动儿童”。

20世纪80年代,随着城市化发展,中国开始了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到了2020年,中国流动人口子女规模约1.38亿人,超过全国儿童总数的40%,平均每4个儿童中就有1个是流动儿童。

暴力、无序、缺乏陪伴、如何生存,是这些孩子成长的每天都在面对的问题。这些都被真实记录在了这本诗集中。

第一版《儿童口述诗》封面

我们找来了这本诗集的收集者唐浩多,这是一个与家庭暴力问题抗争多年的人。

他是一个艺术工作者,曾经根据自己和身边朋友的亲身经历制作过一个《家暴图谱》;他是海口一所中学的美术老师,匿名调查过家庭暴力事件;他还在海口一个城中村里开了一间杂货铺,渐渐接触到村里的流动儿童,后来杂货铺慢慢变成接纳流动儿童的“无墙幼儿园”,这些孩子成了《口述诗》的作者。

这些儿童诗歌为什么会充满暴力?这些孩子经历过什么?唐浩多为什么决定记录下他们的诗?那晚,我们从城中村和杂货铺聊起,听他讲了讲这些孩子的故事。

“我家里还有三把刀,

你信不信我拿过来插死你”

2000年之前,位于海口的滨濂新村还只是一片农田,家家户户种植水稻。1980年代后,城市化发展,大量人口涌入海口,村民们便在土地上盖起楼房(没有房产证的小产权房),用于出租。

既然多建几间房,就能多一笔租金,房子便不可能考虑舒适度。在可以搜索到的新闻报道中,2010年,滨濂新村就曾出现过50余栋违章建筑,最高的十多层,后被要求拆除。

尽管如此,十几年间村里到处建得密密麻麻,握手楼林立,有些巷弄狭窄压抑,没有路灯,只能打着手电筒前进。

2017年,唐浩多住进滨濂新村,看到的已经是这样的场景。

城中村里的景象

村子离他教美术的中学很近,通勤方便,他盘下一楼的店面,开了一间“伴伴杂货铺”,卖日常用品和书。杂货铺大概30平,租金每月1800,后来因为疫情又降了点,每月1500元。到现在,他已经在这里生活快7年了。

城中村里店铺的流动性非常大,往往上个月他刚认识的店主,没开两个月就关门了。每个人都为赚钱来到这里,也同样被生计所困。

唐浩多观察到,餐饮类的店铺寿命会长一点,但这两年大多也已经放弃了堂食,只做外卖,有些店铺为了节省租金选择合租,店门口挂着两个牌子,一家做白天,一家做夜宵,各自承担。

能在这里把店铺开下去,唐浩多说,“还好我不是完全抱着盈利的目的来的”。

除了美术老师的身份,唐浩多还是一名艺术工作者,从乡村来到海口这座城市工作,他对跟他处境类似的进城务工人群很有兴趣。这是一种纯粹艺术家的思考方式,把生活中各种经历转变为一种艺术经验。

相比于住在楼里,开店更能接触到村里的居民,了解他们的生活状态。他认为,“我们常常想象另一个群体的生活,但那不是真实情况”,他希望长期扎根在这里,与居民成为同类人,做一些艺术参与的工作。

就这样生活了大半年,2018年5月的一个晚上,唐浩多在城中村遇见了一个游荡的女孩,身上穿得很邋遢,有股不好的味道,像是很久没有换洗过了。

当时已经是凌晨1点,唐浩多的第一反应是,这个孩子是不是流浪儿童?2016年,唐浩多曾经关注过流浪群体,在凌晨采访了二十多个露宿街头的人。他很担心,成人往往还有自我保护的能力,相比之下,儿童流浪是难以想象的。

唐浩多和朋友上前询问情况,女孩的回应却让他震惊:“操你妈!我家里还有三把刀,你相不相信我拿过来插死你!”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孩子是城中村里的“底层”,大人和小朋友不待见她,每次进店还会被老板赶走。一方面嫌弃她又臭又脏,另一方面有人说她喜欢“顺别人的东西”,更重要的是,“这孩子看上去就很暴力,城中村里但凡有时间管孩子的父母,都不让自己孩子跟她玩”。

第二天,也许是前一晚的善意让女孩放下了戒备,她来到伴伴杂货铺,趴在门边往里看。唐浩多朝女孩招招手:“要进来玩吗?”

女孩一开始不愿意,似乎有点害怕,当时店铺没有卖什么零食,唐浩多拿了一包金嗓子喉宝给她,想着“这也是甜的,孩子可能会喜欢”。

女孩拿到之后,像小猫一样“咻”地一下跑走了。没过十分钟,她又跑回来,进到店里问唐浩多:“叔叔,我吃完了,你还有吗?”唐浩多很惊讶,但没说什么,又给了她一盒。

他们成了朋友。

月亮教育计划

熟悉之后,唐浩多了解到女孩不是流浪儿童,她一出生就被领养了。

女孩被领养之后,养母带着她从乡村到海口打工,做流动摊贩,卖鱼卖菜,每天凌晨四点就要去批发,卖完了回家已经很晚,当时一岁多的女孩只能每天被关在家里。养母知道孩子可怜,但自己的处境也并不乐观。

在这个母亲身上,复杂的情绪扭结在一起,生活从来不是一个容易的问题,那是每天绞尽脑汁气力才能活着,是没有一分钟能脱身的命运。

有相熟的店主看到唐浩多跟女孩在一起,都劝他,“这是个坏孩子,你小心她拿你东西”“你最好别让她进店,影响你生意”。

在唐浩多看来,一个“暴力”的女孩并不是毫无来由变得“暴力”。她的攻击性是因为在成长过程中,她也一直经历着来自周遭亲人、朋友,甚至陌生人的暴力。

女孩的困境,唐浩多也遭遇过。

他曾经因为一个艺术项目的邀请,梳理自己成长中遭遇的暴力和痛苦,制作成《家暴图谱》。唐浩多的父亲一直有严重的家暴和赌博行为,给他们一家人带来了巨大痛苦。哪怕长大成人,痛苦也从未结束。

唐浩多意识到,暴力的可怕之处正在于此,无论是精神暴力还是肉体暴力,一旦出现就不会轻易结束,暴力会紧紧伴随受害者,在外部世界和家庭中传递,直到受害者也成为施暴者。

图中遭受家暴的孩子在20岁那一年跳井自杀。

唐浩多制作的《家暴图谱》部分

唐浩多想要阻隔这种传递。为了帮助女孩,他制定了一个计划,包括给女孩安排特殊学校、招募志愿者接送女孩上学、让女孩接受心理咨询、鼓励她画画、给她的画办展览等等。

在这之前,他问女孩,“你喜欢自己现在的名字吗?”女孩说:“不喜欢”他说:“那你可以给自己起一个新名字。”女孩想了想,说:“那我就叫月亮吧。”

因为不会写字,“YL”成了月亮的签名。

月亮的画作

有一天,月亮给杂货铺带来了一个新朋友,叫“小桃子”。小桃子和月亮住在同一栋楼,就在杂货铺的对面。小桃子的父母一起进城打工,后来分居,桃子给妈妈带,但妈妈平常爱打麻将,就把孩子交给有语言障碍的同事阿珍照顾。

一次,唐浩多发现桃子全身淤青,阿珍打着手语告诉他:桃子被妈妈打了,因为她考得太差。月亮身上也经常有这样的伤。事实上,月亮和桃子关系一般,双方都不承认彼此是朋友,但有时也会因为遭遇相同粘合在一起。

从月亮和桃子开始,一天天,走进杂货铺的孩子越来越多。

唐浩多突然发现,不只月亮值得关注,生活在这个城中村里的儿童,每个人都有相似的背景,不同的困境。

“要想当老大,

拳头和钱总得有一个”

在城中村里,原本给小孩玩耍的空间是一小片放着体育器械的区域,但随着地方被电动车侵占,孩子们只能在街道的缝隙里玩耍。

后来,一个孩子告诉另一个孩子,一个孩子带着一个孩子,他们跑出逼仄的房间,跑过狭窄的街巷,跑过滴着水的空调外机,一路跑进了杂货铺。

唐浩多租下的这30平米空间成为了孩子们的秘密基地。

城中村的孩子

这些孩子的父母大多是进城打工的流动人口,孩子本身求学困难,父母也难以陪伴,亲子之间相处模式更是“粗暴”,唐浩多觉得他们都是“流动中的留守儿童”。

月亮的母亲最近产生了不让月亮继续上学的想法,“读也读不出什么,女孩早点嫁人,要不早点出去打工,最好是能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

对于这些孩子,最困难的事莫过于协助他们想象一个值得盼望的人生。

唐浩多决定把“月亮教育计划”扩充成一个面向更多孩子的社区实践项目——无墙幼儿园。在他眼中,“幼儿园”代表着大家最快乐的一段时光,等到小学,作业变多了,好像要面临的问题也多了;“无墙”有一种童话色彩,意味着抛弃固有的模式和方法,打破边界,这里没有规训和等级,更加自由和开放。

到现在,无墙幼儿园接触过100多个孩子,最小的孩子还没上幼儿园,是“跟着姐姐过来的”,最大的孩子已经上高中了。他们可以在“幼儿园”里自由玩耍,有孩子选择画画、做手工,有孩子看书、下棋,有孩子可能只是过来吹吹空调、喝口水。

孩子们在无墙幼儿园里自由活动。

每周五晚上是大家期待的电影时间,放映得最多的还是宫崎骏和皮克斯的动画电影,有《哈利波特》《放牛班的春天》《海蒂和爷爷》等。至于放映什么,有时候是孩子自己推荐投票,有时候是其他艺术家建议。

无墙幼儿园是孩子可以放松的空间,唐浩多把自己和其他志愿者的角色称为“接待人”,是一群能理解和包容他们的人。

他做无墙幼儿园艺术节、找来其他艺术家做工作坊,希望提供给孩子们一个小小的窗口,让他们看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生活方式、很多可能性。

等待杂货铺开门的孩子

事情并没有想象中顺利。

城中村的孩子,在丝毫没有承认干预的情况下,也模仿着家庭和学校的权力模式,构建出了自己的“江湖”。在这个江湖里,“大哥”和“大姐”的地位是不可撼动的,而如何获得权力,唐浩多说,“有一些是靠拳头,还有一些是靠钱来摆平。”

“老大会不断迭代。我见到的第一个老大是叫‘猴子’的男孩,后来他上高中了,老大变成了叫‘小凤’的女孩,这个女孩现在初三毕业了,老大又变成了‘小JUN’。”

随着年纪增长,当过“老大”的孩子的兴趣已经不是如何在城中村挣得一席之地,而是去学校里寻找更大的发挥空间,这里面就可能出现校园霸凌。

在无墙幼儿园,孩子们可能会直接当着“接待人”的面去欺负另一个孩子,月亮之前便是所有人的欺凌对象之一。

有一次,唐浩多发现很多孩子找月亮要钱,一问都说是“月亮之前欠他们的”。可是大多孩子有意无意排斥月亮,怎么会愿意借钱给她?观察了一段时间,唐浩多才明白,月亮为了能给孩子们一起玩,经常口头答应要给大家钱,这是她参与活动的“门票”。

给了一个人,就不能不给另一个。最后所有人都轮番从月亮这要了一笔钱,却从来没有跟她玩过游戏。“江湖”运作十分现实,月亮在这里只是“疯子”、“傻子”和“脏包”。这恰恰是无墙幼儿园希望去改变和对抗的东西。

唐浩多成了“代表公平与正义的蜻蜓队长”。每次孩子间发生矛盾,就会跑到他面前寻求公平的“裁决”。为了避免大家只说对自己有利的事情,唐浩多还会找其他孩子做“陪审团”,以示公平。

对于习惯了用拳头说话的孩子来说,并不是每次的“裁决”都能得到双方信服,他们会提出很多成年人意想不到的担忧,比如“我要是和好了,他明天又过来找事怎么办?”“他要心里不觉得自己有问题怎么办?他道歉不真诚!”

唐浩多告诉孩子们,“我们要先解决眼前的矛盾,不能恶意猜测别人下一步做什么,如果他真的做了,我们再针对他的行为做下一轮的讨论。”

在学校和家庭中很少见到这样的处理,老师的做法一般是“各打三十大板”,但唐浩多希望能不要简单用对错评判孩子,“你要听他们说什么?他们对这件事的看法是什么?他们在担心什么?”

听见孩子在城中村里写诗

唐浩多也记不清收集儿童口述诗的想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刚开始,他听到一些孩子无意中念叨的话,随性、懵懂而生疏,但又充满趣味,很像是诗,便抄录下来。

在《儿童口述诗》的序言中,他写到:人类的表达并非先依赖文字,而是先有话语。这些来自儿童原初的话语具有停顿、断续、感性的特质,并自行成诗,可以窥视到诗的原初状态。

《儿童口述诗》售卖的钱成了孩子们的稿费。

一开始孩子们没有意识自己在写诗,只是有了想法便“哒哒”跑到唐浩多面前,念出自己的想法。有时候,唐浩多会主动问大家想不想写“诗”。问得多了,孩子渐渐意识到自己是在进行一种创作,曾经有孩子跑到唐浩多面前,一口气念出来六七首诗,都是关于自己的生活与心情。

在无墙幼儿园里,孩子们不会互相评价对方的诗歌,但常常会读起别人写的诗,诗歌代替了肢体冲突,成为他们互相调侃打趣的方式。

城中村无序的环境、生活变故和普遍的暴力,是这些孩子每天感受着的东西,自然也不可避免地出现在他们的口述诗中——

5岁的孩子小鱼一共写过两首诗,都与她经历的家庭变故有关。

《爷爷打奶奶了》2020.12

爷爷打奶奶了

我希望爷爷不要打奶奶

妈妈和爸爸吵架了

我希望Ta们不要吵架

二姐和大姐打架了

我希望她们不要打架

《但我还想妈妈》2021.1

农民伯伯在上班的时候

妈妈叫我起来吃早餐

然后去上学了

我放学回来

妈妈就离家出走了

她应该去上班了

但我还想妈妈

也想爸爸在家陪我

送我上学

给我买早餐

9岁的王柳曼觉得,妈妈一定是个双子座。

《妈妈是双子座 》 2022.8

妈妈又对我很好

又对我很凶

我很烦

她肯定是双子座

6岁的王宛怡最担心自己考砸。

《考砸》 2019.7

考砸回家后

慢慢地走

手机又要被没收

有点担心被挨打

眼泪嘀嗒掉手里

晚上睡觉有点可怕

妈妈会不会拿充电器打我呀

爸爸会不会拿锤子来砸我

爸爸担心我又错几百个

小JUN是“江湖”里的新老大,在他的家庭里,一旦做错什么事,得到的就是指责和殴打。他告诉唐浩多,他恨自己的父母。

《很贱的人》2022.11

有一个她很贱

那她有多贱

因为她说到没有做到

说买个东西,她就说了一声-好!

她就拿我说的话当耳边风

所以大家别轻易相信别人的话

有人质疑,小JUN的书写充满暴力,为什么不把它刷掉?

唐浩多解释,儿童口述诗的收集并不是在筛选自己的喜好,而是要看见孩子们的真实世界,“我想,读者也和我一样好奇,这些孩子经历过什么,才会让他如此暴力?在我看来,这些就是孩子的困境。”

因为这些暴力的孩子的心理世界从来不被成人理解,所以他们的困境也从不被发现。

采访中,唐浩多经常提到“想象”这个词。他不希望大家只是通过想象去美化、包装某个群体。我们所看到的童真美好的儿童诗歌来自学校与杂志的收集,这无可厚非,但不代表所有儿童都是童真美好的,也不意味着那些暴力的儿童就不必关注。

唐浩多在工作的学校里做过匿名调查,接近12%孩子都说到自己曾经被父母家暴的经历,而在乡村学校,这个数字将近61%。后来他开展家庭会议工作坊“聊社”,让家长和孩子坐在一起,探讨家暴背后的种种问题。

聊社坚持要得到学生的同意,才能与家长见面,收效甚微。但可以看到,暴力问题并不只是出现在流动儿童身上,而是不同阶层背景的孩子都在经历的。

不同于流动儿童,那些住在封闭小区和楼房里的孩子所遇到的问题被扫进了个别的家庭,推回了个人的层次,是唐浩多“怎么也够不到的”。

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曾经说过,人是被抛弃在世上,无法决定自己出生的家庭与社会等级,但却可以自由地创造自己。但儿童能否自由地创造自身的生命,不只是他们的责任,需要整个社会的关心与帮助。

现在,唐浩多办了“无墙幼儿园艺术节”,今年已经来到第三届,连接着世界各地的艺术家和周边居民,一起来参加由孩子们自己发明和组织的游戏。

城中村的其他店铺也看到了无墙幼儿园对孩子们的影响,不少热心店主参与进来,把空间借给孩子们展出诗歌和画作。

贴在其他店铺冷柜上孩子们写的诗。

城中村新上任的“老大”小JUN不再像之前那么暴力,还会主动帮助月亮挂上她的画。唐浩多的两个女儿常去无墙幼儿园,跟大家成了很好的朋友。

小桃子早已跟着父母搬离了城中村,《儿童口述诗》第一版封面是桃子的画像,唐浩多希望她以后可以过上安定的生活,能被世界温柔对待。(三金)

(摘编自微信公众号十点人物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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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融正直云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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