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之外，几人竟以“悼亡”作为一生写作的母题？遥自《诗经·绿衣》，悼亡的名篇固然多——苏轼、贺铸皆写悼亡，陆游的悼亡亦极有名，但那终不过是诸公笔下的一种题材——独他纳兰性德，遗篇二三百，悼亡四五十……——直就是一副皮囊装进两个灵魂。随时转成亡妻，反过来相伴自己，抚慰自己。
一直想写写纳兰性德，但久久地不知从何下笔。最直接的原因是，他被写得太猛太滥了——这些年似平静了一些，而纵贯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各处都在谈他。不厌其烦地翻炒他的罗曼史，大谈“他就是贾宝玉原型”；且各种最高最重的美誉，一并归给了这个生年仅三十载的古代大小孩……以致那些年，当代大小孩眼中的两座“文学珠峰”是纳兰性德、仓央嘉措——李杜苏辛云云都屈居于后……今天终于下笔写他，此由多年之后，当团团裹住纳兰性德的燥热趋于云散，而今而后——如何相对客观地看这个人与他的文学？
——结合文学史家的专业意见并考虑到他在读者中的特殊影响，试言之曰：异数。
是的，纳兰性德差可谓是我国文学史上的异数。何必这样说？其一，他是毫无疑问的天才——便是同王勃这等人物摆在一起，亦不遑多让。无需求诸任何复杂的论证，其：脍炙人口的篇章就在那里，十八岁高中进士的履历就在那里；其生已名重、死犹遗芳的情实，亦就在那里……及至淹贯博洽的王国维王观堂，四舍五入，纳兰居然达到了：“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什么概念？不论是与之并列当世的浙派词宗朱彝尊、阳羡派开山陈维崧，乃至是“宋末四家”、白石道人，此人面前，皆不在话下（《人间词话》）。
——“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论造境，几人至此？
所以，其二，纳兰其人之为异数，亦因：他竟写穿了以小说、戏曲鸣世的明清文学，写穿了“一代有一代文学之盛”的规律——纵如兰陵笑笑生、曹雪芹，犹且尚在这一规律之中，惟纳兰性德把自己写成了“活在明清的唐宋人”。其三，其写作本身也是异数。纳兰之外，几人竟以“悼亡”作为一生写作的母题？遥自《诗经·绿衣》，悼亡的名篇固然多——苏轼、贺铸皆写悼亡，陆游的悼亡亦极有名，但那终不过是诸公笔下的一种题材——独他纳兰性德，遗篇二三百，悼亡四五十……
——直就是一副皮囊装进两个灵魂。随时转成亡妻，反过来相伴自己，抚慰自己。
可看他的《青山湿遍·悼亡》，写在妻子卢氏去世之后不久，属于较早的悼亡词：
青衫湿遍，
凭伊慰我，
忍便相忘。
半月前头扶病，
剪刀声、犹在银釭。（灯盏，烛台）
忆生来、小胆怯空房。
到而今、独伴梨花影，
冷冥冥、尽意凄凉。
愿指魂兮识路，
教寻梦也回廊。
咫尺玉钩斜路，（指亡妻坟墓）
一般消受，
蔓草残阳。
判把长眠滴醒，
和清泪、搅入椒浆。（指祭祀用酒）
怕幽泉、还为我神伤。
道书生簿命宜将息，
再休耽、怨粉愁香。
料得重圆密誓，
难禁寸裂柔肠。
——你胆小的连空房都不敢自己住；现在却不得不独自躺在冰冷促狭的幽冥中……
最不忍是“判把长眠滴醒，和清泪、搅入椒浆”——好想你活过来啊！就着这杯祭酒，回来吧……直白行文的同时，留白竟又无穷。写死，却无死气；其心也至纯，笔遂纯至。于此要说，上述的“异数”云云只是一种勉强为之、强作说辞的总结方式；上述“其一”至“其三”相加，则纳兰性德其实是古来难得的“文体家”——文字的辨识度太高太高。屈灵均、太史公、李杜苏辛曹雪芹……古来几人而已——单论辨识度，纳兰性德似还真就有资格分走一座“文学珠峰”。那，技术上，他是如何达到此等辨识度的？
——概而言之，一是他独特的节奏感；一是他白日做梦，紧接着生坠现实的写法。
《青衫湿遍》系纳兰性德“自度曲”（自己发明的词牌），由自阐发，最宜他个性化地调整节奏。再看一遍，看看：特别多的顿号是不是？那些当然是后人加的，但也是后人根据作者行文的节奏加的——这是种什么节奏呢？很难具体解析，惟：读之似断非断，将续未续，把情之所至、随机升发的心意——皆又同归永别之思，缀入了同一整体，封进了同一片水面之下；又分别写出了每一块碎片微茫的不同，水下鱼龙璀璨。旁人很难模仿，或者切得更碎——写成造作、矫情，或者写得太平滑、太齐整——失之于转折、变化。质而言之，这是独属于天才一己的“心曲”。
——视之于其他文体大师，一样是各有各的心曲。稼轩词即总教人“剁”着气读。
最后，什么又是“白日做梦紧接着生坠现实”的写法？只须问：您说它纳兰词算个什么主义？现实主义吗？肯定不是，概无杜诗的厚重、顿挫。浪漫主义吗？似也不是——换成屈原或李白，换这二位写到“判把长眠滴醒”，下面该就是风簸幽泉、百鬼狂舞了。纳兰性德呢？刚着了一点魂梦的边，便马上拉回到此在的死亡、祭酒——其《金缕曲·亡妇忌日有感》更是如此，尽道那：“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其例太多太多。这才写出了一种屈、李皆无的“生疼”之感——一种淳朴的、怯生生的、未经长成的浪漫。
——如何看纳兰其人其文？礼赞太高则嫌虚；只：一个有情人；太难得的文体家。
写于北京办公室
2024年5月14日星期二
【主要参考文献】徐乾学《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志铭》，韩菼《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神道碑铭》，严绳孙、秦松龄、顾贞观、梁佩兰、朱彝尊等纳兰性德生前好友的《祭文》，王国维《人间词话》，张毅《词林观止》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