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花园一号楼住着一对夫妻，家里有两个孩子，日子过得很滋润。

男主人叫童福林，四十五岁，在建材市场做生意。他又高又胖，大嗓门，红光满面，喜欢抽烟，开一辆奔驰。

女主人叫郁淑娟，比她男人小三岁，圆脸，齐肩发，喜欢穿裙子。她不工作，除了在家照顾俩孩子，就是跟姐妹们打牌、逛街、喝茶。

两个孩子，都是儿子，一个读初中，一个读小学，成绩还说得过去。

原先童福林并不是做生意的，而是跟着叔叔在工地上干活儿。他家里经济条件很差，十六岁就辍学打工，以减轻父母的重担。

两个弟弟，大弟弟福森高中毕业，在镇上经营一家汽修厂；小弟弟福海大学毕业，在城里一家小公司打工。

按说，整个家庭发展到现在，应该说是不错的，尤其是老大福林，经过多年的打拼，当了老板，有了自己的生意，老婆孩子也很好，还在城里买了房子落了户。但是，他们的父母却一直生活在农村老家。

头几年，三兄弟还时不时回老家看一眼，给老人买点东西，给俩钱儿什么的，时间一长，尤其是有了家庭之后，矛盾渐渐显现出来。

老三还没结婚，偶尔还给父母打个电话；福林因为是老大，付出了太多，淑娟就有意见，拦着他回家不说，还不让他给父母钱；老二别看离得最近，也是个妻管严。老婆说少管父母的事，他就真懒得管。

老童在村里算是人人羡慕的对象，他住的房子在村里是数一数二的，三个儿子一起出钱给盖的小四合院，古朴典雅，就像电视里的房子一样。

在农村，有热水器，有暖气，有空调，彩电冰箱洗衣机一应俱全，也算是让人眼红。

老童是个喜欢夸夸其谈的人。年轻的时候穷惯了，被人看不起，养成了自卑的性格。自从孩子们都有了钱，尤其是住进了新房，自己手里也有了钱之后，骨子里的傲气就被激发了出来，像是在黑暗中被压抑了许久的恶魔，久久不能散去。

在村子里走路，老童都是背着手，迈着四方步，慢慢悠悠，见到谁都是微笑着点点头。其实村里人并不算很多，尤其年轻人，更是少见。

能跟他掰扯掰扯的，也就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

村里攀比成风。谁家孩子给钱了，谁家孩子给买衣服了，尤其谁家孩子带着出去旅游了，接到城里生活了，都是热门话题。

正当老童已经习惯了被人羡慕的日子，孩子们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老童身上的新衣服也越来越少了。村里人开始跟他开玩笑，问他那些成功的孩子们怎么不回来了。

对于这一点，老童还是很介意的。尤其是对大儿子福林。从小老大就充当了家里的劳动力，而且是主要劳动力，现在有钱了，有能力了，理应出力更多。

为此，老童时不时给福林打个电话，话里话外就是想让他多回家几趟，给他长长脸。往日，每次福林回来都是村里的一大景观。

他的车在村里是头一份。村里的年轻人大都在外边打工，北京上海的也有，很多家庭都有车，但是像他这么贵的车，独一份。

车一开回来，老人孩子都围着看，不光看车，还等着他给发礼物。

父亲那点心思，福林也明白，为此，每次回老家，除了给父亲拎着大包小裹，还会给村里的老人孩子们带些零食。

散烟，分零食，那是童家父子的高光时刻。

村里人笑着，夸着，羡慕着，那就是老童想要的生活。也是村里大多数老人们所向往的生活。

经济不大景气，福林的生意却越做越好，淑娟的脸色也越来越红润。两口子一个主内，一个主外，把家庭经营得不错。

在淑娟看来，家里房子也盖了，钱也给了，面子也挣了，这就够了。福林的两个弟弟，尽管日子不如大哥，可也过得风生水起，家里的事也该出力。

就拿盖房子的事来说，福林跟淑娟说的是三家平摊的钱，其实，大部分都是他一个人出的。老二出的少，老三几乎没出钱。

开始这事儿淑娟不知道，后来老太太说漏了嘴，这才有了后边的矛盾。

用淑娟的话说，如果说三兄弟一视同仁，该出力出力，该出钱出钱，也就相安无事了；关键是三个儿子，出钱出力全靠大儿子，这不行，不公平。

真应了那句老话：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抬水喝，三个和尚没水喝。

矛盾一出来，尤其牵扯到了钱，大家就开始斤斤计较了。

计较的结果就是，老童夫妻得到的少了。如果说儿子不计较，那么儿媳那边就是大问题了。

因为不在同一个地方生活，妯娌之间也没什么架可吵，就是暗暗较劲。老家你不回我也不回，你不出钱我也不出钱，生怕自己吃一点亏。

老三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的时候，老大老二都没回去，家里只有父母在。人少倒也清净，在村里的饭店叫了几个菜，说说笑笑，谈一谈双方的情况。

因为老三的学历在家里算是最高的，老童夫妻俩也算是有了底气。人长得不错，学历也高，两个哥哥也有钱，日子不像从前那样贫困了，眼光也就高了。

说眼光高，不是老三眼光高，而是老童两口子眼光高。他们觉得自己的儿子找对象，不能像前两个儿子那么随便，得找一个既有学历，又有能力，最好娘家还没有负担的女人。

前车之鉴，说多了都是泪。

大儿媳跟二儿媳已经那样了，孩子也有了，就这样吧；老三不一样，从源头上就要把控好。而且，必须是老两口相中的人。

老三带回来的女朋友，人长得还不错，长头发，身材匀称，只是，身高只有一米五八。老太太的意思，三儿媳不能比前两个儿媳差，尤其个头上，应该在一米六二以上。

如果说身高跟长相还算说得过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话，那么学历这方面，老两口就不大满意了。老三是本科学历，不说找个研究生，博士什么的，起码也得旗鼓相当，最低得是本科学历；然而，女孩是大专学历。

开始老三瞒着父母来着，也跟女友交代了，就说自己是本科学历，父母比较介意学历的问题。但是，女孩并没有撒谎，实话实说，大专就是大专，她也要看一下男友的父母是个什么态度。

结果，二老脸色一沉，热情少了一半。

再说工作，女孩在保险公司工作，尽管不出去跑业务，做什么电话销售，坐在办公室打电话，但也是卖保险不是。

工作不稳定，学历不高，个头也不高。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

老童夫妻俩并没有当场表态，怎么也得给儿子一个面子。事后，老童给儿子打电话，算是表明了态度：不同意。

老三能有什么办法？自从他爹住进了新房子，手里有了钱，整个人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或者说，骨子里的性格也就一览无余。

没人愿意做穷人，没人愿意卑微地活着。以前手里没钱是真没办法，借钱都要看别人的脸色；现在不一样了，房子气派，儿子有钱，有能力，自己说话也硬气了。

老三给二哥打电话，想让他劝劝父母。他跟二哥年龄相差还小一些，代沟也少一些，有什么事情喜欢找二哥商量。

没结婚的时候，二哥还是个挺不错的倾听者，也给他意见；结了婚之后，二哥变得唯唯诺诺，什么事情都听老婆的，没办法，谁让二嫂人长得漂亮还能说会道，把男人拿捏地死死的。

最后老三只能给大哥福林打去电话，意思是让他帮帮忙，跟父母好好说一说。

说白了，老童家就是农民，贫穷了大半辈子，这几年才富了起来，手里有俩钱不能就忘了本。如果还是原先的穷苦样子，有个女人愿意嫁过来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挑三拣四？

就是有钱烧的！

只是，福林在淑娟的教唆下，也懒得管家里的事了。他要是管，免不了淑娟又跟他吵架。

在城里，福林算是成功人士，有自己的生意，有房有车，老婆孩子热炕头。两口子见人也是笑脸相迎，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管家里的事。

也不怪孩子们，老童也有很大的责任。

自从住进了新房，老童在村里就不得了了，除了爱显摆，还爱吹牛。他说自己的大儿子在外边开公司，住豪宅，多么多么有本事。

按说，孩子有钱，父母心里高兴应该的，有时候说点大话也能理解，关键是，老童不光吹牛，还给儿子揽事儿。

东家借钱，西家请帮忙，一年到头不知道要麻烦福林多少次。

对于村里的邻居，或者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福林是没话说，也算是维护父亲的面子。时间一长，淑娟不愿意了，凭什么有什么事都要来找他们？

家里不是福林一个人，还有淑娟，还有两个孩子。

为此，福林跟老婆可是没少吵架。

老家来了人，吃住都是福林出钱，有时候还要带他们去各个景点逛一逛，耽误工夫不说，还不落好。

这个人来了你招待了，那个人来了也要招待；这个吃得好，住得好，玩得好，那个也得一样的待遇。谁也不能比谁差。

对于福林来说，又费精力又费钱，只为了他们的一声夸奖。

终于有一天，他不愿意做冤大头了，口碑在村里不好了，也就不愿意回去了。他不回去，父亲的面子就挂不住，冷言冷语也开始多了起来。

东头老张有个儿子，个头不高，学历也不高，找了个媳妇还是个二婚。一开始村里人可没少嘲笑，可是这些年，老张的儿子不光过得风生水起，还经常开车回来带着老张两口子出去玩。

有时候自驾游，有时候坐飞机到远的地方去。老张两口子去过北京，去过上海，去过新疆，去过哈尔滨，去过西藏，去过西双版纳，去过昆明，去过三亚。

去也就算了，还拍了不少照片，带回来不少当地的特产，让村里人很是羡慕。

时间一长，人们少不了拿老张跟老童作比较。

什么是成功人士？老童的儿子，有钱，有生意，给老头盖了房子，但是很少回来了。对父母的关心只是表面功夫；老张的儿子，经常回来不说，对父母还嘘寒问暖，那是实实在在的关心，是爱。

老张的儿子开着一辆不到十万的车，穿着普通的衣服，不讲究什么牌子，舒服就好。他也不给村里人买着买那，也不巴结任何人，就是对自己的父母大方。

除了带父母去旅游，每年还要两次带父母去体检，这可是让村里人刮目相看。

人不可貌相！

被老张比了下来的老童，心里更是不舒服，时不时给三个儿子打电话，让他们回来看看。除了回来看看，还要求他们有时间带自己去旅游，去体检。

如果只有三个儿子，可能也就是实现了，毕竟他们手里还是有钱，经济都很富裕；很可惜，老大老二都有老婆，他们听老婆的。

老三没有老婆，也不用听女友的，但是，他心里不平衡，觉得父母有点儿过分，事儿多，因此也不愿意回来。

这下可好，老童夫妻俩守着大房子，心里依然空落落的。

现在的老童已经不喜欢上街了，就是去赶集，也是走小路，生怕有人问他儿子什么时候回来。

儿子有了媳妇就不是儿子了。

曾经老童觉得人这一辈子只要有钱就好了，有钱就能解决百分之九十的问题。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的。

福林有钱，老二也有钱，可他这个当爹的，依然什么都没有。

他也想沾沾儿子们的光，也想出去旅游，也想去医院体检，也想让村里人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自己。孩子们不回来，有什么办法呢？

想想年轻的时候，老童就是家里的天，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孩子们都怕他，老婆也怕他。不，不能说怕，应该说都听他的话。

孩子们长大了，翅膀硬了，突然不听他的话了，不按照他的想法做事了，不顾他的尊严了，不顾他的脸面了，还真让人无法接受。

成功，什么是成功？人家老张那才叫成功。老张的儿子也不显摆，不巴结任何人，就对自己的父母好，这才是真正的成功人士。

环顾自己的大房子，家具家电一应俱全，橱子里有不少衣服，床底下有不少鞋子，厨房里也有米面粮油，可心里就是空空的，没着没落。

以前家徒四壁的时候，屋子里有笑声，有欢乐；现在什么都有了，快乐却没了。

儿子回来少了，老童的朋友也少了，或者，他从来没有朋友？

想起曾经对老张儿子媳妇的嘲笑，老童觉得一记无形的耳光突然落在了脸上，原来，自己才是那个小丑。

除夕那天，福林回来了，开着他的豪车，带着一后备箱的礼品，还给老童夫妻俩包了红包；老二一家人也回来了，带着礼物，带着祝福；老三也回来了，拎着大包小裹。

吃过年夜饭，福林一家人连夜开车走了，说是要出去旅游，赶飞机；老二一家人去了县城，要住到宾馆里；老三倒是留了下来，初二吃过午饭也走了。

屋子里堆满了东西，空余两个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穿着新衣服，脸上没有一丝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