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去一位华裔朋友家吃饭，出现了一位意外的客人：这位仁兄另一条街的邻居，五十多岁的美国农民戴维。
这位老哥之所以引起我的注意，倒不是因为他一身老派牛仔般的穿搭，而是因为他对我们闲聊国内的事情有着超越常人的兴趣。
更让我惊讶的是，他竟然知道新疆、青海、内蒙、山西、和宁夏，那一瞬间几乎引起了我的警觉：在一个大多数国民连中国首都都不知道的国度，他一个美国农民，竟然对中国边陲之地知之甚详，难不成是个退休的间谍？
不过，聊了一会，我终于明白老戴维超乎常人对中国兴趣的由来。
戴维的朋友在犹他州有几个千亩以上的大农场，种的是苜蓿，一种优质的本地牧草，而他则差一点成了合伙人，却也阴差阳错躲过一场劫难，而这一切悲欢离合，大起大落，又都与中国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
老戴维告诉我，十几年前他有个朋友在加州做牧草生意，全美国的收购苜蓿，还是那种有多少收多少的土豪方式，先给定金，收获后钱货两清，从不拖欠，给出的价格比自己种粮食强多了。
老戴维在朋友的游说下，把家里的地全改种牧草，很快就赚到了翻修老房的钱，可惜他的地只有几百亩地，也只赚出了翻修老房的钱。
终于有一次，戴维的朋友酒后吐真言，告诉戴维他生意的奥秘，原来朋友收购的牧草几乎都是销往中国。
那是个神奇的市场：几倍于美国的人口，每年都在飞速增长的中产阶级，无比高效而发达的消费市场，以及对牛奶永无止境的需求。对牧草买卖而言，那里就是天堂。
最重要的是，从前中国从全世界收购奶牛，但他们很快发现，用本地牧草喂养，奶牛的产奶量远不及在原产地。数据对比之下不难发现，美国苜蓿是奶牛产奶量最高的饲料，可神奇的是，从美国引种当地的苜蓿，仅仅也只比本地苜蓿略好一点，远远比不上从美国进口的苜蓿。
了解到这些，戴维朋友开始了他的跨国苜蓿生意，同时满世界忽悠美国农民种苜蓿。
2014年时，戴维随朋友去中国参观了几个大型牧场，参加了奶业巨头主持的研讨会，虽然只是个看客，但依旧随团出入五星酒店，游览当地名胜，遍尝中国美食，连机票都有人报销，旅程无比惬意，令人难忘。
而只能勉强排入中国二三线的西北城市，在老戴维看来，仅从城市建设上看，已经和美国大城市没多大区别，更让老戴维意想不到的是中国农村的机械化程度，并不比美国差多少。
这也是他唯一一次去中国。
从中国回来之后，戴维确信中国奶业市场的巨大潜力，决心将后半生奉献给牧草事业。他说服家人，把房子抵押给银行，用贷款和积蓄又购置了几百亩农地，增加种植面积，雇佣更多人手。
到了2017年，戴维的那个朋友找到他，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中国人跑去犹他州收购土地种苜蓿了。犹他州的土地便宜，种植成本也远低于加州，关键是中国商人一次几万亩地购买。如果这样下去，必然冲击本土市场，加州牧草的出口只会越来越少。
戴维朋友的计划就是联络一些加州农民共同成立牧草公司，也去犹他州收购土地种苜蓿。他们资源更多，至少能有比中国商人成本更低的牧草。另一方面，他们四处活动，也能限制中国商人在犹他州的种植扩张。
戴维那时连贷款还没还清，自然无力加入朋友的牧草公司。而他的朋友后来在犹他州买下了上万亩农地，自产自销，自然比原来做中间商利润更为丰厚。
在戴维前几年听说朋友的牧草公司拿到了大笔融资，办公室开到了洛杉矶，并且开始谋求上市时，错过一个亿的感觉让他辗转难眠。
可很快，事情就发生了逆转。从前年开始，牧草市场开始雪崩般的垮塌。戴维朋友公司的中国订单几乎少了八成，牧草价格也一跌再跌。在苦苦坚持了一年多以后，朋友的牧草公司还是负债累累，上市计划彻底搁浅，公司只有宣布倒闭。
而戴维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牧草严重滞销，本地牲口显然也不能消化这巨大的产量，失去了朋友的销售渠道，市场一筹莫展。戴维的大部分土地如今都开始改回种粮食。
让戴维无法理解的是，朋友的牧草公司并非是因为中国商人的竞争而例闭，因为从三年前中国公司已经放弃了牧草种植的业务，退出了美国市场。至于他的朋友在这事上扮演了什么角色他就不清楚了。
戴维所能了解和猜想的订单大幅下降，原因大致有四个。
第一，中国的经济可能出现了问题，很多人的生活水平大不如前，负债家庭越来越多，对牛奶的需求也大大降低，造成了奶牛的饲养数量的减少，对饲料的需求降低。
第二，中国的乳业企业内部竞争日益激烈，价格战将企业的利润几乎掏空，用美国牧草产生的牛奶增量已经远远不能覆盖多付出的饲料成本，造成产能的下降。
第三，中国企业不但学到了美国牧草的种植技术，而且解决了美国牧草在中国的水土不服问题，或者找到了美国苜蓿的替代品。
第四，中美关系造成了中国企业对美国苜蓿的排斥，牧草去美国化正在发生。
老戴维很多可笑的看法，大多也是道听途说，更多则是美国媒体的不实报道，笔者觉得还是很有必要澄清，就也说了四条。
第一，中国有句老话叫“穷什么也不能穷孩子”，笔者幼时，家境贫寒，父母在每一分钱都要算计着花的情况下，依旧每天给我订牛奶，那时给各家送牛奶的自行车铃是深刻的儿时记忆，想来和几十年前美国人早上等送报纸的报童别无二致。
所以，就算是中国经济真的出了问题，牛奶的需求并不会受到影响。
第二，中国是否解决了美国苜蓿的水土不服问题，在我看来并不重要。美国总是担心中国人偷自己的核心技术，但对中国的技术研发能力知之甚少。可一味的技术封锁，往往适得其反，反而让中国不得不寻求自主技术的突破。
且不说种苜蓿本身有多少技术含量，我相信增加奶牛的产奶量并非只有美国苜蓿喂养这一条路可走。我对奶牛饲养虽然一窍不通，但增加奶牛产奶量不会比登月的难度更高，中国在这方面有所突破并不令人惊讶。
第三，美国对中国高科技的围堵，美其名曰去风险化，这词用得很妙，因为风险无处不在。美国苜蓿也是一种风险。
试想奶牛一代一代都吃美国苜蓿，对它的滋味都写进了基因里。可哪天美国认为出口苜蓿也威胁了国家安全不卖了，中国奶牛怎么办？与其到时候被卡脖子，还不如提早为奶牛做打算，摆脱美国牧草依赖，长痛不如短痛，大痛不如小痛。
第四，合则两利，和气生财的道理，中美人民都明白，把政治因素强加给正常生意，美国的经济并不自由。以中国的市场规模和人口体量，应该是美国农业最优质的合作伙伴，可为什么美国政府宁愿牺牲农民的利益，也要发起贸易战？
说白了，还是美国农民阶级的力量太薄弱，都揣着美国梦去了大城市，留在乡下的老弱病残早就被精英阶层抛弃了。
也许我的表达过于生硬，没有顾及老戴维的民族感情，外加帮我翻译的华裔朋友对农牧业词语也不精通，显然他有些动怒，争辩了两句，灌了杯啤酒，就去院子里抽闷烟去了。
不过让我想不到的是，聚会结束时，老戴维还是主动过来和我道别，一起出门时，又和我感慨了一番。
老戴维告诉我，据他所知，今年的总统大选，很多本地农民都不会去投票了。要知道从前农民可是共和党的大票仓，65%的美国农民都会选择共和党，哪怕是民主党大本营的加州也是如此。
老戴维解释说，农民选择共和党是因为共和党总统更关心农民的生计问题，可自从川普上台，表面上说要带领美国农民打赢中国贸易战，在谈判桌上为美国农民争取最大的利益。可现实是，正是从他当政开始，美国农民丢掉了越来越多的中国订单，至少加州农民一多半的牧草订单消失了。
美国农民不可能支持一个言而无信的总统。至于民主党，那就更不用提，从来就没把美国农民当回事。
可惜和老戴维分别之后才想起，忘了问他那个破产的牧场主朋友转行去做了什么？想想美国农民也不容易，不但靠天吃饭，还要指望总统的脑袋不要忽冷忽热，这可能比天气更难以预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