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乾隆元年(1736年)十一月廿三日,刑部侍郎方苞上了一份奏折,说的却不是刑狱司法之事。
而是他刑部工作没啥关系的事——请求禁止民间“烧锅”。
烧锅,就是烧酒酒坊。
烧酒就是蒸馏酒,今天叫白酒。
中国自夏朝就发明了酿酒技术,一直到到宋代都是发酵制酒。
元代开始出现蒸馏酒技术,但技术并不成熟。
元明两代,还是发酵酒占据主流。
到了清朝,情况开始改变——
由于气温较低,不利于粮食发酵,北方酒坊转而使用酒曲进行人工催化;又因为缺少发酵酒的主要原料——大米和糯米,转而使用高粱;再加上蒸馏提纯的技术,高纯度烧酒就诞生了。
烧酒一诞生,受到各个阶层的热爱。
尤其是普通百姓。
原因有三:
第一,发酵酒度数低,想喝好了,得喝个三四斤,成本高又涨肚。而烧酒度数高,便宜又不涨肚;
第二,发酵酒一旦开封容易变质。烧酒放几个月,最多香味少了,酒不会变质;
第三,大米贵,高粱便宜,非常经济,收益高。
到了乾隆初年的时候,北方各省已经是遍地烧锅了。
02
烧酒有这么多优点,为什么方苞却要禁止呢?
原因也很简单:烧酒费粮食。
发酵酒,比如绍兴黄酒,酒和粮食比例是2比1,也就是1斤粮食能出2斤酒。
而烧酒,酒和粮食比例涨到了1比3,也就是3斤粮食才出1斤酒。
耗费粮食增长了6倍!
乾隆初年,北方五省(冀鲁豫晋陕)的烧酒年产量达到30亿斤,消耗粮食接近100亿斤。
而北方五省粮食总产量不过500多亿斤,近五分之一都耗在了制酒上。
万一遇到荒年,怎么办?烧酒能当饭吃吗?
100亿斤粮食,能救多少人呀!
所以,方苞的建议,乾隆很重视,马上下旨,让九卿会议研究研究,对是否全面禁止烧锅拿出个结论。
但一晃几个月过去,硬是没有一个最终意见。
好巧不巧,乾隆二年(1737年)四月,京城周边就发生了旱灾,通州的烧锅坊却大量收购粮食制酒,加剧了粮荒。
五月初九,乾隆终于下旨:即日起,冀鲁豫晋陕五省永远禁止烧锅,敢继续开烧锅坊造酒贩卖,严惩不贷!
03
可谕旨一下,就遭到公开反对。
反对的,是刑部尚书孙嘉淦。
孙嘉淦,在雍正年间就以敢怼皇上著称。
乾隆登基后,老孙又上了一道“三习一弊疏”,把皇帝容易犯的错,以及犯错误的原因都分析了一遍,劝谏新皇避免成为昏君。
这篇奏疏写得尖锐深刻而又鞭辟入里,被誉为“天下第一疏”,连乾隆看了也拍案叫绝,于是把他提拔为刑部尚书。
孙嘉淦反对禁酒的理由是什么呢?
老孙说:
北方烧锅用的原料主要是高粱,高粱是粗粮,口感不佳,平常也没啥人吃,用来造酒算是物有所用,还能给种高粱的贫苦百姓增加一些收入,交赋税也方便些。
而酿黄酒用的大米和糯米等是细粮,贫苦百姓本来也吃不起。
现在皇上您禁烧酒而不禁黄酒,这不是堵贫民的生路而顾富人的口欲么?
臣以为,全面禁止非常欠妥,最多只在荒年时禁止。
而且就算荒年禁止,也不应该采取砸锅毁灶的粗暴手段,只封存禁售就可以了。
04
此时的乾隆刚执政不久,还算宽宏虚心,下旨让九卿会议再讨论。
九卿会议成员知道老孙说得有道理。
但禁酒是皇上说的,不是每个人都有老孙那胆子。
于是讨论来讨论去,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意见:烧锅危害粮食安全,应当严禁。但恐怕小民不了解相关政策,地方官吏趁机兴风作浪,又会苦了小民。臣等建议,烧锅应禁止,但已经造出来的,应当允许其出售。
这帮老官僚也是够了!
算了,朕不问他们了,问问五省督抚吧!
五省督抚意见不相同:有的支持禁止的;有赞同孙嘉淦的,有认为禁止烧锅纯属多此一举的,还有主张禁踩曲贩卖,不禁制造烧酒。
制作酒曲要靠人力用脚反复踩踏原料,叫“踩曲”。
提出禁止“踩曲”的是河南巡抚尹会一。
他认为,高粱这种粗粮对粮食安全影响不大,但大米和小麦都是口粮的绝对主力,所以必须禁止,以免浪费口粮。
乾隆比较来比较去,觉得尹会一的建议是相对最适中的,于是闰九月十一日下旨,禁止踩曲贩卖,但老百姓自己踩曲造酒喝不在禁止之列。
嗯嗯,这下终于找到了最合理的禁酒方式。
可这条政策搞了不到半年,问题层出不穷......
05
首先——
怎么界定“自踩自用”和“踩曲贩卖”?
有的百姓余粮多,造的酒喝不完,卖出去一些,这算不算违法?
如果算违法,那官府能不能查得那么细,保证每家没有余酒出售?
如果不算违法,那就是变相的“踩曲贩卖”,禁令又有何意义?
其次——
要查“踩曲贩卖”,光截大路还不行,商贩完全可以走村窜镇。
要堵住这个口子,得多少人力物力?
就算堵得了一时,堵得了一世?
衙门不干别的事了?
第三——
无论烧酒还是黄酒,都需要酒曲。
如果全面禁止踩曲贩卖,那不光烧酒,黄酒的生产也会受影响。
因此有的省提出,是否可以只禁米麦制作的大曲,不禁粗粮和豆类制作的细曲。
可酒曲这玩意儿,一旦踩制完,很难从外形上分辨出原料用的是什么。
如果选择性执法,那肯定会留下大量漏洞。
06
面对着这些难题,有地方官为了表忠心,采取“一刀切”、“层层加码”的做法。
例如,江苏巡抚杨永斌,在全省范围内对所有制曲场所突击检查——无论是屁民自踩自用,还是商人踩曲贩卖,一律收缴,酒曲销毁,制酒曲的原料没收、工具捣毁,人抓走。
搞得江苏省民怨沸腾、人心惶惶。
消息传到北京,乾隆下旨申斥了老杨一顿。
搞“一刀切”,急着表忠心的不止老杨,山东巡抚法敏。
不同的是,法敏下令把山酒曲一律没收,由官府低/价/出售。
一时间,山东人都在说,朝廷禁酒是假,想垄断造酒牟取暴利才是真。
乾隆尴尬不已,也下旨申斥了法敏一顿。
07
各地禁踩曲工作,搞得一地鸡毛。
乾隆三年(1738年)十月,已经调任直隶总督的孙嘉淦又上了一封奏折。
说:
自皇上下令禁止踩曲贩卖以来,公开贩卖酒曲是没有了,可黑市的生意却火得不行。
酒曲价格翻了几倍,连带烧酒的价格也翻了几倍,百姓怨声载道。
而且,过去踩曲制酒合法,朝廷还能收到烧锅坊的酒税,现在可好,税也收不到了。
而且,为了查禁贩卖酒曲,不知道耗费了多少人力和精力。
臣当直隶总督才一个多月,已经抓了贩卖酒曲的人犯350多人。
这样下去,差役们光抓人都抓不过来,其他案子没法办了。
老孙还一针见血地指出:
之所以贩卖酒曲屡禁不绝,归根到底是因为民间有需求,商人也有利可图。
朝廷出政策,还是要从实际出发。
杨永斌和法敏那样的搞法,是有损于皇上圣德的。
臣斗胆请求皇上收回成命,不要再禁止踩曲贩卖了,也不要禁止烧锅了。
08
乾隆心里何尝不清楚老孙说得都在理,但自己才刚执,很需要些政绩给天下人看。
禁止踩曲贩卖的事推不下去,以后说话还能有分量?
乾隆还是下旨申斥了孙嘉淦,然后再次重申“踩曲贩卖务行严禁,不得稍有侥幸。”
但要各省督抚,放宽酒曲禁令,已经生产的酒曲就不禁了,只是不准再造新酒曲。
然而,新的政策变化很快又带来了新的问题——
禁令一放宽,市面上的酒曲立刻成倍增加,问就是以前做的陈货。
这里面肯定有很多是新做的酒曲,但官府没那么多人力去鉴别,只好睁只眼闭只眼。
就这样,没出半年,禁止踩曲贩卖的政策就形同虚设了。
没办法,到乾隆五年(1740年)正月,乾隆只好又下旨“一刀切”,要求各省“至麦收后,不论新旧存曲,一概查拿治罪”。
又走回老路上去了。
09
之后的几年里,乾隆仍然在不断和烧酒做着“斗争”,不断下旨重申要严禁踩曲贩卖。
下旨申斥地方官员行事过于酷烈,务必注意民怨。
别别扭扭,耗到乾隆十年(1745年),乾隆似乎被这没完没了的循环往复搞疲了。
虽然酒曲禁令没有公开解除,但乾隆却对这件事失去了动力和兴趣。
《清高宗实录》再没有乾隆关于禁踩曲贩卖的内容。
就是已经不想管了,只是说出来丢份,只好不提。
10
当然,乾隆的出发点不能说是错的。
但初登帝位的他还是太年轻,经验还不够处理如此复杂的问题,被现实好好地“教育”了一顿。
直到乾隆五十年(1785年),御史富阿森旧事重提,请求严禁烧锅。
75岁的乾隆批复说:
“烧酒一项,虽为糜费谷食,而已为闾阎食用所不可少。况此项多系高粮,并非米谷。此二物( 烟酒),民间藉以贸易图利者,不可胜数,虽欲禁止,而势所不能,徒滋胥役藉端需索诸弊,究于实政,有何裨益?!”
他终究是想明白了。
此后中国白酒行业继续强劲发展…
参考文献:《清史稿》、《清实录》、《清史列传》、《清朝续文献通考》、《大清会典事例》、《清稗类钞》、《中国经济通史(清代卷)》
近两百年后的美国人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当年主张禁酒令的政客应该没读过这段历史 省流一下就是任何政策除了考虑政策本身的利害权衡还要考虑执行成本和明确的执行标准,尺度严格会产生较高执行成本尺度宽松则政策容易失去意义,用中间尺度则往往会出现尺度不明确的问题从而造成双重执行标准或者向某一个方向滑坡的情况
香港現在提高煙稅,一包煙100多,想著價錢高了吸煙的人少了,結果私煙橫行,正規煙沒人買,所有人去深圳玩都知道帶煙回來,幾個人去省的煙錢夠吃一桌了
就沙特能真正禁酒,伊朗都不行,伊朗公开场合禁酒但私下还是喝酒的[得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