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人生，有两种找到自我的方式：加法和减法。

采用加法，就是用外在的物品与符号为自己添加“自我”。采用减法，就是去除一切不属于自身存在的外物。不断的减法，面临着将自己减到零而消失的风险，人生在世毕竟要有所附丽，否则就四大皆空、走向虚无了。不断的加法，面临着让自我存在让位于各种添加的外在符号的风险，最后置身于繁琐的堆积中，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了。

每个人都是在加法和减法中腾挪跌宕，这是一种生命的内生矛盾，这一种流转中的生存方式。基本上，人生前半场是做加法，人生后半场是做减法。加法时期，我们追求功名利禄，需要他人的肯定和接受，所以我们通过为自己增加属性铸造自我，区别于他人。我们不断为自己贴上新的标签，不断为新的斗争而战。循环之中，是自我的迷失。后来，我们进入减法时期。人间的饭，吃一碗少一碗，身边的人，见一面少一面，脚下的路，走一天少一天。我们渐渐认识到人的必死性并坦然地或不得不接受，开始通过“减”的形式使自己从人群中剥离，从人群对自我的评判中剥离。到了老年时期，我们渐渐退到社会边缘，在人世的倒计时中减法生活，最终得到远离世人审判的宁静和自由。

习惯加法的人生活看上去很热闹，天天有礼物，时时有激情，一派众星捧月的繁荣景象。然而，生活没有重点，就像一个贪靓的女子，身上挂满首饰，以至于淹没了脸庞。加法的背后是不断增加的欲望，不断给自己加码，将生活弄得像马戏团，既要这个也要那个，哪一个都不肯放手。到了一定的年纪，体能和心力都跟不上了，这时人生就得做减法了。刹车系统和减速装置出现了，它提醒人慢下来，看看来路，看看沿途，想想身世和为什么出发。

老子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我的理解是前半生为学，后半生为道。学问是一个加法的总和，而悟道是一个减法的得数。当你用加法时，一个念头接一个念头，书山如海，以勤为径，名词概念，模型数据，最后你还是不能知道全豹。当你用减法时，你心中已有全豹，只需简单勾画，就是你要的豹了。做学问用加法，但悟道得用减法。

到最后，是时间开始做减法了。时间是伟大的，也是无情的。一代人的生存，可以比喻为一座生长着各种树木的森林。每个人以各自的千姿百态，一起呈现出这座森林的影像。在这座连绵而巨大的森林中，不同的树木身上又可以感受和觉察到一些共同的姿式和声响。一群未来的人类，如果进入和穿行于这森林，在森林蜿蜒的小路上，他们将发现落叶，发现根须，也发现还在持续生长的新蕊，他们将发现日益茁壮的物种，也发现日渐萎缩的躯干。每一个时代的人都要经受时间的筛选和历史的减法规则。曾经在各种报刊媒体上显豁一时的风云人物，也许最终昙花一现，而一个默默坚持、修成正果的时代边缘者，也许被后人从遗忘之河中打捞出来，戴上了花环与冠冕。

把一代人放在历史的知识谱系来考量，很多人终其一生的“加法”都是无效的。在思想的历史或者文献的历史中，他们最终都被“减去”了。伴随着他们渐渐消失的，还有那些被当做赘余而舍弃、革除，甚至被后人鄙夷的，盛行过一个时代的习俗、知识、思想与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