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三十年(下)|第八章南下找工

鲁鲁阅览旅游 2024-12-22 03:33:16

韩墨和表弟于一九九六年十月底的某天早晨抵达广州,下了火车后又马不停蹄,随即在火车站对面流花车站坐车到中山市,然后又转车到三乡镇,再搭摩托车约二十分钟后,才在一栋农村祠堂式的工厂找到两个弟弟。此时,快到中午了。几个月没见,以往生龙活虎的两个弟弟面黄肌瘦,衣衫脏乱,韩墨鼻子酸酸的,差点流出眼泪来。她带着弟弟在附近一家大排档吃了一顿快餐。姐弟们诉说着各自几个月来的经历,她强忍着还是流泪了。俩弟弟打工的那家强盗式的工厂,上班时间长达十六个小时,黄菜叶子还没几滴油,平常不但不发工资,还不能出厂,更没有节假日。听了弟弟的诉说,她饭都吃不下了。她这才知道,现实之残酷,生存之艰难,她不但不能为两个弟弟从困境中解救出来,更不知道明天等待她的是什么。她只能安慰两个弟弟,说她去东莞市厚街镇面试一家叫爱迪达斯的工厂,工资待遇都很不错,我安定下来后,你们也去东莞找工作吧。临别时,她分了一半钱给俩弟弟,自己身上只有两百元出头。出门时,父亲给了她六百元,还包括火车票。父亲的意思就是,这些钱进爱迪达斯厂的费用足够了,如果不能进,也能回来,但没有找工作的余钱和时间了。

吃完饭后,两个弟弟回厂,韩墨和表弟原路返回中山市,从中山市上了一辆开往东莞市的大巴。待他们马不停蹄从东莞市坐车到厚街镇时,华灯初亮,天已临黑。

经过两天奔波,好不容易找到表弟的同学,表弟的同学却遗憾地告诉他们,你们来晚了,爱迪达斯厂储备干部已招满,你们要是昨天到就好了。表弟心情低沉到极点,韩墨同样感觉前路茫茫,直叹自己运气不好。表弟的同学说,东莞有大把的工厂,还怕找不到工作!今晚在我们厂混一晚,明天你们在我们厂附近租一间房子,慢慢找,找工作要有八年抗战的准备。只要有了落脚之地,东莞这地方,就像三十年代的上海滩,是冒险家的乐园,总有成功的时候。当晚,表弟的同学借了一男一女两个厂牌,把他们混进厂去,算是胡乱打发了一晚。

第二天上午,韩墨和表弟又用厂牌混出厂外,在附近工业区走走看看,先了解一下找工作的情况,顺便想租间房子以做长期的打算。他们发现,当地工厂虽多,但找工作的人更多,而且都是他们差不多大的同龄人,有些还比他们小几岁,基本都是70后。他们还发现,无论哪家工厂招工,只要厂门口贴了招工广告,都围着一大堆人。有时只招三五个人,也有几十个人几百个人围着。如果招的人数多工种多,厂门口完全可以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了。

中午的时候,表弟的同学请他们吃饭,表弟打了退堂鼓,说不找工作了,下午就坐车到广州上火车回家去。韩墨其实也心凉了,真有一种和表弟一起回家去的冲动,嫁给那个对她一见钟情的在银行上班的小伙子算了。也许,她骨子里面有种不服输的倔劲;也许,有其他同学在珠三角各地打工她还抱着侥幸的心理;或者说,冥冥之中上帝已注定了她的事业和缘份在珠三角某地。反正,她就是不想回家。还没开始,怎么就结束呢?

她想,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实在不行再说嘛。

韩墨有三个大学男同学在大朗镇打工,她决定去大朗找他们。与表弟分开时,表弟还把多余的两百元钱借给了她。她这才稍稍心安,最少找不到同学的话,还有回家的路费的嘛。

送走表弟后,韩墨找到一个电话亭,给在大朗镇某工厂做人事文员的同学闫书进打电话。接电话的人事小姐说闫书进早就辞工了,她的心一下子就沉到肚脐眼下了。接着,她又急急地说找聒叔柄,对方说聒叔柄三天前就出厂了。聒叔柄也是她的大学同学,闫书进曾在信中说他们在同一家厂打工,他的职务是仓管。随即,她的心“咕咚”一下就掉到脚底下了,感觉脚底都是冰凉的。她又问:“你知道聒叔柄去哪了吗?”“不知道!”接着就是一阵盲音,对方把电话挂了。她怔怔地手拿话筒,顿觉天旋地转,又忐忑不安地给另一家厂一个叫做彦小明的同学打电话。这个同学在那家厂做会计。电话打通了,她的心又从脚底下提到噪子眼里。如果这个同学也没有音讯,她真是要绝望了,再也不知道该找谁了,因为在广东再也没有其他亲朋和同学的联系方式。谢天谢地,电话那头有了彦小明的声音。那种犹如掉到水里绝望的人捞到一根救命稻草的喜悦,顿时涌遍全身,她一辈子都记得。彦小明叫她坐车到东莞汽车总站,然后坐车到大朗镇,在巷头电影院下车,就可以找到他打工的工厂了。

韩墨激动万分,提起大包毫不犹豫地奔向大朗。她明白,找到了彦小明,就可以找到闫书进和聒叔柄,甚至还可以找到其他同学。她也知道,班上有一半同学都在珠三角发展,在东莞联系上了一个同学,就等于是联系上了所有的同学。尽管坐着大巴车从东莞到大朗的路上,韩墨紧盯路边,生怕下错了站,找错了地方,但由于不熟悉地名,大巴车开得飞快,她更听不懂售票员的广式普通话,最后还是坐过了站,在大朗镇天桥才下车。

摩托车把韩墨拉到巷头电影院。她站在电影院门口正东看西看,忽然有人叫她。只见路口一个英俊阳刚的男青年正笑咪咪地向她走过来,她不由“呀”了一声。原来此人正是她毕业后两年没见的大学同学闫书进。闫书进慢慢走到她身边,在她头上拍了两下,笑呵呵地问:“你怎么也跑来了?”韩墨惊喜地问:“是彦小明叫你来接我的?”“什么彦小明!我从外面回来,走到路口,看见你东张西望的,好像是你,又不大相信,你向我这边看的时候,我这才确定是你了。”“这样啊!正是太巧了。你知道吗?我在厚街打电话给你,说你早辞工了,又问聒叔柄,又说三天前走了,后来打电话给彦小明,他接到了,我就过来了。”“既来之,则安之,走吧,先去喝碗糖水。”在去糖水店的路上,两个老同学别提多高兴了,一路聊着,把二人毕业后各人的大致情况简略说了说。这时,韩墨心头的一块沉重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她同时也知道闫书进在一家完美公司开发业务,租了一间房子,正在拓展业绩。

在巷头村小街上的糖水店里,闫书进点了两碗西米。不知是没喝过西米糖水,还是人在异乡恰遇故人的开心,韩墨对那碗冰凉可口的西米糖水记忆犹深,多年后还向人提起。

吃完西米,闫书进提着韩墨的大包,带她走进巷头小街一个小巷子里的一栋民居上,上了三层楼上的一间出租房里。韩墨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浑身轻松了许多。洗完澡,韩墨和闫书进在出租房里聊着天,屋里还有几个小伙子在看电视。她不禁心里嘀咕,我睡哪呀!原来,这是一间一室一厅的套房,卧室和客厅之间还没有门,卧室里摆了两张上下铺铁架床,客厅布置得像个小教室,放了几排小凳子,前面还有个小黑板,黑板上还有没擦掉的文字示意图,像个金字塔似的。韩墨故意说:“我想急着找工作,附近有没有招工的?”闫书进说:“急什么急,先休息两天吧!找工作要慢慢来。否则,随便进了一家厂,想出厂就不容易了。”韩墨说:“我哪有心情休息呀!现在只想有个吃住的地方,先安定下来再说!”闫书进想了一下说:“我有个朋友在东坑一家电子厂做人事文员,我带你去问问看吧。”

去东坑镇的路上,闫书进在电话亭给彦小明挂了一个电话:“喂……彦小明,韩墨已经接到了……我现在带她去东权厂看看招不招人……晚饭啊?算了,我们就在东坑随便吃吃吧……好,好,晚上下班了去我那里坐坐……我们等你,好,好,不见不散!”

老同学毕业后一年多没见过面,两人都有说不完的话。韩墨对同学们的去向两眼一抹黑,闫书进把他所知道的来广东的同学的情况向韩墨依次做了介绍。说笑之间,二人从巷头走向东坑路口,又转向东坑镇方向。大概经过了三个路口,他们又转向长安塘村方向。走到东权厂大门口时,天已经黑了,工厂已下班。东权厂有一千余人,长方形厂区占了一大片,一边挨着去长安塘村的大路,大门正对着韩墨和闫书进走过来的那条水泥路,距路边有五十米左右,还有一片草地,令初到广东的韩墨看起来特别养眼。二人走过草地,在厂大门口的人群中打听闫书进的一个女性朋友,有人说回宿舍了。闫书进对韩墨说:“我们去后面叫,宿舍就在围墙边上。”看样子闫书进熟门熟路,他带着韩墨沿着围墙,走到厂区后面。韩墨发现厂区后面是一片草地,远处是树林。闫书进站在围墙下抬头对着宿舍喊了几声,一个姑娘出现在阳台上,大声连说几句:“我马上下去!去厂大门口!去厂大门口!”

二人又回到厂大门口,那姑娘已在厂门口张望着。闫书进向姑娘介绍了韩墨,说明了来意。三人向厂大门口对面一排小店走去,进了一家大排档。凭女人的敏感和直觉,韩墨猜测闫书进和这姑娘是恋爱关系,但闫书进在来时的路上并没有说起,她也不好点破。闫书进点了咸鱼茄子煲、农家小炒肉、鲫鱼汤,三人边吃边聊。韩墨从没吃过这种做法的茄子,再加上两天来的奔波,胃口大开。那咸鱼茄子煲的味道令她毕生难忘。

姑娘说东权厂暂不招文员,如果招的话就联系韩墨。韩墨感觉心里暖暖的,说:“如果找不到工作,我来你们厂做普工算了。”姑娘笑着说:“真是说笑话,大学生怎么能做普工呢?你只是刚来这里,熟了之后,一定会找到好工作的,肯定比我们这些高中生强多了。不过,真要到我们厂做普工过渡一下,那不是一句话吗?随时联系我就是了。”

后来,韩墨在闫书进的住处又见过一次东权厂的那位姑娘,此后就再也没见过了。虽然没进东权厂做过普工,但她永远记得初到东莞吃的第一餐饭,以及热心肠的东权厂姑娘。多少年后,有一次韩墨和闫书进聊天,问起那姑娘,证实了那姑娘当时是闫书进的恋人,但没多久就分手了。闫书进当时说,你还好意思问,人家吃你的醋呢,才把我抛弃了,呵呵呵。事实上,那姑娘当实确实在吃醋,因为她发现闫书进对韩墨比对她还好。不过,至于她和闫书进的分手,并不是吃醋,而是她和东权厂一个工程师好上了。那时闫书进在做传销,完全看不到未来。女人嘛,总不能凭感情生活,总得面对现实,要穿衣吃饭嘛!

吃完饭后,韩墨和闫书进搭摩的回到大朗巷头出租房里,聒叔柄和彥小明都在,四个同学嘻嘻哈哈地聊着读书时的往事,大家都很开心。十点左右,彥小明请吃夜宵。十一点,彥小明回厂,三人回到出租房。韩墨惊奇地发现,出租房竟然住了九个人,全是清一色的小伙子。有的是闫书进完美公司的同事,有的是他的老乡,还有找不到工作没吃住地方的,来他这里落脚。当晚,闫书进把九个小伙子全部赶到楼顶,他和韩墨聊了一下,也上楼顶了。

闫书进走了之后,韩墨半躺在铁架床上,想着明天去虎门面试的事。在吃夜宵的时候,彦小明说找工作除了熟人介绍外,无非两条路,一条是看报纸上的招工广告,一条是到各个工业区厂房门口看招工广告,闫书进当即就在巷头电影院买了一份《南方日报》。报纸上倒是有几个招会计的,但韩墨不敢去面试。那些招会计的都有一个条件:熟练操作电脑,会用Excel 95和Word 95软件。而这些都是她不具备的。毕业后,她就没有摸过电脑,现在她连键盘都不会摸了。上大学时仅有的几次上机打字和操作DOS,早就还给学校和老师了,那就更不用说Windows95了,她听都没听说过。彦小明建议她先找个电脑培训班学十来天,再去找工作,就容易多了。她本来就有一年的会计工作经验,东莞现在特别缺少有会计工作经验和会电脑的会计人才,彦小明的建议不无道理。但她哪好意思说自己身上才不到三百多块钱呢,再说也不可能天天把九个小伙子赶到楼顶上去吧。彦小明在巷头一家叫港兴的发泡胶厂做主办会计,会电脑,会全盘会计,还管着海关、进出口、船务之类的事情。在他面前,韩墨真是汗颜。才毕业不到两年,差距就这么大,她真后悔刚毕业时没到广东来发展。由于报纸上有一家大工厂招内刊编辑,她觉得挺适合她的。当晚,她不但收拾好简历和学历等等资料,还把多年来从报刊上剪下来的自己发表在各报刊上的作品集也特地带上了。

在虎门那家大工厂应聘内刊编辑,韩墨竟然出奇顺利。虽然其他部门招IE、PE、ME、QC、IMC等一大堆她弄不明白的英文简称岗位,来应聘的人也特别多,但她应聘的那个内刊部门却没几个人面试。内刊主管很欣赏她带过去的作品,更欣赏她写得一手好字,毅然录用她也没录用其他会操作电脑的人。主管对她开朗大方的第一感觉特别好,第二更看中的是她的写作才能,至于操作电脑,那还不是半个月的事吗?

刚到东莞就找了一份与自己爱好相关的工作,韩墨简直喜出望外,闫书进也替她高兴,并提出送她去虎门上班。第二天到那家大工厂,保安却说不招人了。她不死心,保安打通了人事主管的电话让她接,人事主管说她来得太晚,他们已录用了别人。当时,她都气糊涂了。怎么会那么巧?说是上午报到,我上午还没下班就赶到了,怎么就来晚了呢?韩墨当然不知道,那家工厂的注塑部主管的女朋友是学中文的,刚好从家乡过来,注塑部主管送了一千元钱给人事主管,人事主管跟内刊主管说韩墨不来了,就把注塑部主管的女朋友招进厂了。

从虎门回大朗的大巴车上,韩墨心情很不好,幸亏闫书进说:“胜败乃兵家常事,找工作也一样。你放心找工作吧,一切有我呢,我是你坚强的后盾!”一个姑娘家远离家乡,有这样一个仗义的同学为自己顶着,韩墨当时就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同时也没有那么担心了。毕竟,闫书进已在上班,熟人也多,她的钱用完了还可以找他借嘛。不过,她还是有点怀疑。闫书进所说的完美公司好像不是什么正规公司,就是一帮内地年轻人在出租房里上着课,唱着歌,慷慨激昂,梦想着别墅和宝马,这怎么可能呢?今天早上,她还发现同学聒叔柄在巷头村路口上摆地摊卖菜,闫书进说他们业绩还没上去,需要时间积累,所以入不敷出,贩点菜补贴差旅费。虽然怀疑,但他们坚强不屈、能屈能伸的精神还是使她感动,就打消了怀疑;心中直说坚持下去,向他们学习,再苦再累再困难,也不能半途而废!

可是,在大朗下车的时候,闫书进苦着脸说:“韩墨,我的钱包被小偷掏了——买票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忽然间就挤起来了……唉——!”韩墨大吃一惊,问:“多少钱?”闫书进垂头丧气地说:“两百多,那是我所有的财产了。”韩墨不无来气,但也没办法:“咋那么不小心呢?”闫书进却坚定地说:“不用怕,你还是放心地找工作吧,我没发工资也可以帮你借,一切有我呢!”多少年后,韩墨回首往事,当年能在南方坚持下来,勇往直前,那是因为同学闫书进的强大心理支撑,才让她没有后顾之忧,有信心继续找工作,继而在南方扎下根来。不然,她大有可能像她表弟打退堂鼓一样,打道回府回家乡去了。

她最为感动的是,闫书进当时在做传销,几乎没有任何生活来源,却给了她强大的心理支撑,这不是一般人所能做到的。而那两年,她竟然不知道闫书进的实际情况,也不知道他在做传销。因为他从没发展她为下线。她只知道他们那些人,一个个西装革履,高淡阔论,前程似锦。而实际上,她真的认为他们是在做大事,一个雄心壮志的男人所做的大事。

下车回到出租房后,韩墨分了一半钱给闫书进,自己身上只剩下一百多块钱了。虽然闫书进说一切有他顶着,但她也不想麻烦别人。住在他的出租房里,她已感到打搅了。为了节约钱,她再也不坐车去别的地方面试,而只在大朗镇东坑镇交界一带走路找工作。那几天,她凭着一双脚,一家一家的工厂看过去,有合适岗位的就去面试,却都因经验不足而失败。那几天,她一天走上几十公里,舍不得买上一瓶水喝,晚上回到出租房立马呼呼大睡。有时,她一个人坐在巷头电影院台阶上,呆呆地看着莞樟路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也看着对面工厂进进出出穿着厂服的打工仔打工妹们,羡慕不已。她想,还是进一家厂做普工算了,待做了几个月有点钱了,再辞工出来租一间房子,去培训班学学电脑,再做打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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