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语录之“中体西用”(胡文辉编)

墨染纸间梦 2025-01-15 11:28:49

综合隋代三大技术家宇文恺、阎毗、何稠之家世事迹推论,盖其人俱含有西域胡族血统,而又久为华夏文化所染习,故其事业皆借西域家世之奇技,以饰中国经典之古制。如明堂、辂辇、衮冕等,虽皆为华夏之古制,然能依托经典旧文,而实施精作之,则不借西域之工艺亦不为功。夫大兴、长安都城宫市之规模取法太和洛阳及东魏高齐邺都南城,犹明堂、车服之制度取法中国之经典也。但其实行营建制造而使成宏丽精巧,则有资于西域艺术之流传者矣,故谓大兴长安城之规模及隋唐大辂、衮冕之制度出于胡制者固非,然谓其绝无系于西域之工艺者,亦不具通识之言者也。前贤有“中学作体,西学为用”之说,若取以喻此,其最适合之义欤?(鲁般为敦煌人之传说,亦与西域及河西建筑工艺有关,见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四贬误门引《朝野佥载》。)

《隋唐》二

宫商角徵羽五声者,中国传统之理论也。关于声之本体,即同光朝士所谓“中学为体”是也。平上去入四声者,西域输入之技术也。关于声之实用,即同光朝士所谓“西学为用”是也。盖中国自古论声,皆以宫商角徵羽为言,此学人论声理所不能外者也。至平上去入四声之分别,乃摹 拟西域转经之方法,以供中国行文之用。其“颠倒相配,参差变动”,如“天子圣哲”之例者,纯属于技术之方面,故可得而谱。即按谱而别声,选字而作文之谓也。然则五声说与四声说乃一中一西,一古一今,两种截然不同之系统。论理则指本体以立说,举五声而为言,属文则依实用以遣词,分四声而撰谱。《四声三问》,《初编》《原道》此节为吾国文化史中最有关系之文字,盖天竺佛教传入中国时,而吾国文化史已达甚高之程度,故必须改造,以蕲适合吾民族、政治、社会传统之特性,六朝僧徒“格义”之学,即是此种努力之表现,儒家书中具有系统易被利用者,则为《小戴记》之《中庸》,梁武帝已作尝试矣。然《中庸》一篇虽可利用,以沟通儒释心性抽象之差异,而于政治社会具体上华夏、天竺两种学说之冲突,尚不能求得一调和贯彻、自成体系之论点。退之首先发现《小戴记》中《大学》一篇,阐明其说,抽象之心性与具体之政治社会组织可以融会无碍,即尽量谈心说性,兼能济世安民,虽相反而实相成,天竺为体,华夏为用,退之于此以奠定后来宋代新儒学之基础,退之固是 不世出之人杰,若不受新禅宗之影响,恐亦不克臻此。又观退之《寄卢仝》诗,则知此种研究经学之方法亦由退之所称奖之同辈中人发其端,与前此经诗著述大意,而开启宋代新儒学家治经之途径者也。

《论韩愈》,《初编》

《莲花色尼出家因缘跋》,《寒柳》

(附)

道宣辑《广弘明集》卷二五中集沙门不拜俗事,反映宗教与政治之争论。佛教徒不拜俗,即不拜帝王与父母,属于佛教中的律令。因印度为众选之贵族民主政治,此点反映在宗教上,于是有佛教独立之律令,不受国家与俗家的管束。此点曾对中国六朝和唐代政治发生影响。

石泉、李涵《听寅恪师唐史课笔记一则》,《杂稿》

释迦之教义,无父无君,与吾国传统之学说,存在之制度,无一不相冲突。输入之后,若久不变易,则绝难保持。是以佛教学说,能于吾国思想史上,发生重大久远(按:检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所载陈文,“重大久远”各版作“重大久长”)之影响者,皆经国人吸收改造之过程。其忠实输入不改本来面目者,若玄奘唯识之学,虽震动一时之人心,而卒归于消沉歇绝。近虽有人焉,欲然其死灰,疑终不能复振。其故匪他,以性质与环境互相方圆凿枘,势不得不然也。……至道教对输入之思想,如佛教摩尼教等,无不尽量吸收,然仍不忘其本来民族之地位。既融成一家之说以后,则坚持夷夏之论,以排斥外来之教义。此种思想上之态度,自六朝时亦已如此。虽似相反,而实足以相成。从来新儒家即继承此种遗业而能大成者。窃疑中国自今日以后,即使能忠实输入北美或东欧之思想,其结局当亦等于玄奘唯识之学,在吾国思想史上,既不能居最高之地位,且亦终归于歇绝者。其真能于思想上自成系统,有所创获者,必须一方面吸收输入外来之学说,一方面不忘本来民族之地位。此二种相反而适相成之态度,乃道教之真精神,新儒家之旧途径,而二千年吾民族与他民族思想接触史之所昭示者也。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承审查此书,草此报告,陈述所见,殆所谓“以新瓶而装旧酒”者。诚知旧酒味酸,而人莫肯酤,姑注于新瓶之底,以求一尝,可乎?

《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审查报告》,《二编》

……然寅恪兄之思想及主张,毫未改变,即仍遵守昔年“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说(中国文化本位论),而认为共产党已遭遇甚大之困难,彼之错误,在不效唐高祖臣事突厥,借其援以成事建国,而唐太宗竟灭突厥,即是中国应走“第三条路线”,与印度、印尼、埃及等国同列,取双方之援助,以为吾利,举足为左右之重轻,独立自主,自保其民族之道德、精神、文化,而不应“一边倒”,为之附庸。

吴宓日记1961年8月30日

寅恪兄……坚信并力持:必须保有中华民族之独立与自由,而后可言政治与文化。若印尼、印度、埃及之所行,不失为计之得者。反是,则他人之奴仆耳。——寅恪论韩愈辟佛,实取其保卫中国固有之社会制度,其所辟者印度佛教之“出家”生活耳。

吴宓日记1961年9月1日

来源:《陈寅恪语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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