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谈|孙淼:生产存续背景下的工业遗产整体性保护

考古研史赏人物 2025-03-03 17:44:48

全文刊登于《中国文化遗产》2025年第1期笔谈 “整体性保护视野下的文化遗产保护传承” P20-23

工业遗产不仅是人类工业文明的见证者,也是促进工业产业发展、创新工业文化未来的推动者。在“去工业化”的进程中,工业遗产作为承载历史文化价值的存量空间资源得到保护和再利用,并同旅游、文创和房地产等产业的发展协同并进。在这个过程中,工业遗产多采取选择性保护策略,即仅保留部分价值突出的工业建筑或机器设备等,同时伴随着大量的拆除重建,尚不具备开展整体性保护的条件。

然而,制造业的回归正在扭转“去工业化”进程。我国早在2015年就推出《中国制造2025》战略;党的二十大报告进一步提出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推进新型工业化的发展要求。在上海,制造业增加值占比GDP不低于25%成为经济发展的主要目标之一。随着过去闲置或低效的厂房重现轰鸣,如何基于生产存续的新背景,从工业遗产整体性保护的角度去实现“边生产、边保护”的发展目标,成为当前研究的重要议题之一。

2017年以来,工业和信息化部共计发布了六批231处国家工业遗产,其中近一半仍在生产中。这些“生产存续型”工业遗产多数位于城市边缘、卫星城或乡村等未经历“去工业化”过程的地区,主要从事着关系国计民生的矿产开采、原材料加工、装备制造和能源供应等产业。整体性保护这些工业遗产,不仅能够让我们更好地铭记中华民族跌宕起伏的近现代工业发展历程,还可以生动全面地普及工业知识,开展科普教育,激发公众尤其是年轻人和儿童的工业文化认同,是实现我国工业强国和科技强国宏伟目标的关键组成部分。

一、工业遗产的完整性构成和整体性保护

实施工业遗产的整体性保护,首先需要厘清何为工业遗产的完整性。《下塔吉尔宪章》指出,保持古老特色的生产工艺是工业遗产完整性的重要组成内容;《都柏林原则》则强调了空间的完整性和功能的完整性。2023年3月,工业和信息化部印发实施《国家工业遗产管理办法》,将工业遗产的完整性解释为“通过现存核心物项可以完整呈现有代表性的生产布局、生产工艺或相关的生活”。据此,可以将工业遗产的完整性归纳为三类要素的集合:①工艺要素,如设备机器、能源和运输网络、工业制品,以及生产方式、工艺流程和相关档案资料等;②布局要素,如厂房、车间、矿场、仓库、码头等生产场所及其相关图纸文件等;③生活要素,如工人住宅、学校、会堂、食堂等社会活动场所,以及企业管理制度、社会关系、公众记忆等。

尽管可以将工业遗产的三要素之和视为其完整性构成,但鉴于工业遗产要素的规模性、关联性和多维性等特征,在实施整体性保护时仍需评估这些要素的代表性。作为生产型的遗产,工业遗产的核心价值源于过去的生产活动,其代表性建立在特定的生产工艺流程基础之上。大如钢铁厂有焦化、烧结、炼铁、铁水运输、脱硫扒渣、炼钢、连铸、热轧和冷轧等生产步骤,小如金笔厂也包括了落形、打眼、打标、弯折、打磨、点铱和组装等制作环节。工业遗产的整体性保护,在于保护那些有助于识别完整生产工艺流程的遗产要素,让我们不仅可以厘清物质空间形态塑造的内在动力,也能够理解生产行为以及相关联的生活行为发生的底层逻辑,并加深对于技术突破和产品创新等重要性的认识。

从完整生产工艺流程的可识别性出发,参考我国历史城镇保护的相关策略,可以将“生产存续型”工业遗产的保护范围划分为三个圈层:

①保护核:即能够完整反映成品制造过程中关键环节的各类遗产要素之和,一般以车间或车间建筑群为空间载体,包括主要生产设备、技术工艺、生产组织方式等。保护核是工业遗产的核心保护区,应完整保留所有有形和无形遗产要素。

②控制带:即自“保护核”延伸至能够完整反映整个生产工艺流程各个节点的遗产要素之和,一般呈线性分布,包括原材料的运输和装卸、仓储、粗加工、精加工、组装、出口等。控制带是工业遗产的建设控制区,应完整保留主要节点、线路上的布局和风貌,以及代表性的遗产要素。

③协调网:即同过去生产活动相关的所有遗产要素构成的历史文化网络,包括相关的名人故居、建筑作品、工人住所、古树名木、雕塑景观和宣传话语等,以及企业的文化馆和档案馆等资料集中区。协调网是工业遗产的环境协调地带,应尽可能地保留这些遗产要素。

此外,由于产品调整、工艺迭代、建筑寿命、产权重置,乃至战争和自然灾害等各种内外因素的影响,三个圈层之间也可能因时空层积而呈现出叠合特征。

以火力发电类工业遗产为例,其整体性保护应旨在建立“从一滴油/一克煤到一度电”的完整生产工艺流程的可识别性。其中,“保护核”由发电机组车间、锅炉房和烟囱,锅炉、汽轮机和发电机,以及相应的生产制度和技术突破等构成。“控制带”还应包括原料码头、储油罐或堆煤场、电气控制室、循泵房、母线室、变压器,以及道路、铁路、输煤皮带等。“协调网”不仅包含修配、仓库、办公、宿舍、食堂和浴室等生产生活建筑,还应将档案资料、图纸照片、口述资料等归入其中。三个圈层构成了工业遗产的完整性。

二、生产存续背景下的工业遗产整体性保护所面临的挑战

尽管“生产存续型”工业遗产具备整体性保护条件,但也面临着诸多挑战。一是生产工艺快速迭代引发遗产要素的泯灭。工厂需要不断地提高产能或更新工艺。在这个过程中往往会拆除旧建筑、建造新建筑以获取更大和更合适的生产空间,老的设备机器也多被报废变卖,缺乏从工业遗产保护的立场进行预评估,同时也缺乏相应的监管机制,这导致大量历史建筑和珍贵设备的消失。二是持续生产导致遗产要素的损耗。生产活动往往伴随巨大的震动、噪音、粉尘、有毒气体或污水排放等,持续损害着老房子的空间形式、建筑立面和结构安全,机器设备等则在长年磨损和零部件换新中渐失原真性。三是权属变迁割裂历史空间布局。过去的工业企业多采取“企业办社会”宗旨,生产区和生活区被置于一张完整的社会网络下统一管理。而在过去二三十年间,多数企业已将生活区的产权和管理权交予地方政府,自身仅专注工厂围墙以内的管理。分裂的管理机制隔断了历史上完整的空间布局。四是企业缺乏保护遗产的意愿和能力。一方面,企业的宗旨在于通过生产和销售来获取利润,缺乏持续投入保护工作的意愿;另一方面,多数企业的保护职能归口于文宣部门,缺乏基建、安保和生产部门,以及专业的保护修缮团队的协同合作。因此,相关工作更多聚焦在如何讲好企业故事,缺乏保护工业遗产的专业技术能力。

三、生产存续背景下的工业遗产整体性保护初步建议

基于生产存续的背景下开展工业遗产的整体性保护,主要在于平衡保护和生产的关系,具体应从生产出发,在目标定位、价值挖掘、策略协同、机制建设四个方面制定针对性的保护策略:

第一,从生产主体出发,将工业遗产保护纳入工业文化发展的战略目标中。我国“生产存续型”工业遗产多是中央直属企业或地方国有企业的资产。由企业实施的工业遗产保护,主要目标在于突出企业历史的厚重感,这容易导致重企业轻行业、重局部轻系统、重保留轻保护等问题。因此,企业应突破工业遗产保护的自身局限性,站在“工业强国、科技强国”的战略高度上厘清其自身的行业历史地位,从我国工业文化发展体系出发准确阐释遗产价值,将工业遗产纳入一个更大、更完整的遗产网络中去。同时,有必要协同“生产—保护”的共同利益,将工业文化发展纳入企业所有部门考核指标,在生产、销售、基建的职员中普及工业遗产保护知识,形成“生产存续型”工业遗产的整体性保护观念。

第二,从生产工艺出发,系统识别、评估并挖掘工业遗产要素的时空关联性。长期以来,关于工业遗产价值构成的争议多起源于对工业用地再开发的经济价值的追求、抑或是旨在刺激消费的文化符号的打造,高耸的烟囱、斑驳的砖墙、精品打卡地和艺术家工作室往往成为工业遗产的“代名词”。而在“生产存续型”工业遗产中,完整且可识别的生产工艺流程为挖掘科技价值提供了可能。有必要开展工业考古研究,以生产工艺流程为线索,识别规模大、类型杂、价值维度多的各类工业遗产要素及其迭代过程。以在生产工艺中的重要程度为参考,评估各类工业遗产要素价值,进一步厘清生产工艺的迭代如何塑造工业遗产的历史脉络、产品类型、空间形式和社会网络特征,据此建立起各遗产要素之间的时空关联性。

第三,从生产活动出发,提高工业遗产保护同工厂日常运营的策略协同性。整体性保护“生产存续型”工业遗产,应契合工厂的日常运营要求,既要避免“生产性破坏”,也要防止“保护性减产”。针对日常生产活动中频繁使用的工业遗产要素如房屋、设备等,需要开展定期化维护、常态化监管和预防性保护,避免过度使用导致老建筑的外墙、开窗、屋面、结构和地面等特征遭受不可逆的破坏,抑或是老机器或老设备由于不当操作被损坏。在技术升级工程中,应探索“厂房建筑改造、设备机器留存、生产制度存档”的策略,防止过度拆建导致遗产要素的系统性灭失。针对那些确定无法保留的遗产要素及其所链接的历史文化网络,应借助信息采集等技术手段予以数字化留存。

第四,从生产管理出发,打造跨越工厂边界的工业遗产保护多方合作机制。生产区和生活区分离,成为阻碍“生产存续型”工业遗产整体性保护的重要因素之一,有必要建立“工业企业—地方政府—专业团队—本地社区”的四方合作机制,“缝合”这些有形的空间隔离和无形的文化鸿沟。其中,地方政府扮演着桥梁作用,为企业同相关行政管理部门、专业团队和本地社区等多元主体搭建沟通平台,同时提供政策引导、法律普及和资金扶持等保障;专业团队从理论、技术和方法上弥补企业的专业能力空白,提高整体性保护的效率和水平;本地社区居民多是过去的老职工。这一群体的参与,不仅有利于生活区的整体性保护,还能够促进生活区和生产区的保护联动,并充分挖掘工业遗产完整性的时空特征。

综上所述,在生产存续背景下讨论工业遗产的整体性保护具有现实意义,有助于我们理解工业遗产的完整性内涵,并在平衡保护与生产的过程中提出相应的策略。随着我国新型工业化进程的不断深化,保护利用那些仍在生产中的工业遗产,将变得同“去工业化”下的工业遗存更新改造同样重要,这应成为下一步研究实践的重要方向。

作者简介

孙淼,上海大学文化遗产与信息管理学院副研究员、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领域为工业遗产保护再利用,遗产数字化管理及展示技术。主持中国博士后基金、教育部社科等省部级项目4项。

(文章注释和参考文献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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