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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以后,昔日意气风发的小将军祁星伤痕累累地倒卧在沙场上时,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迷蒙的神思微有清醒,他拼尽全力伸出手去,想要抓住转瞬即逝的星尾。
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数年前的那个晚上,有一个少女正用狡黠的眼,笑望着他。
于是他用最后一口气,轻声地问道:
“是你吗?时安。”
《活着就是为了找死》(完结)
1
我叫时安。
被温言捡到的时候,我是这么告诉她的。
从见到温言的第一眼开始,我知道该怎么对付她了。
但我不会后悔。
温言对我很好,一点都没有把我当一个无家可归的孤女看,反而把我当成姐妹一样,什么都愿意跟我分享。
她也曾问我,我举止得体,守礼大方,为什么会流落街头呢?
我挤出两滴眼泪告诉她,是家里遭了灾,父亲去世之后我就随着众人逃难了,直到遇见她。
温言很善良,也很善解人意,她没有再询问这些,只是她年纪还是轻,对有些事情难免怀揣少年人的好奇。
所以她问:“那你的母亲呢?”
我望着她黑亮黑亮的眼,泪水突然不受控制地“扑簌簌”落下来,哽咽得话都说不利索:“她……很早就去世了。”
温言不做声了,她牵着我的手,轻轻地安抚着我,后来又一把我抱住。
时安时安,不哭了,以后我就是你的家。
温言这么对我说。
大概是为了让我不再这么沉郁下去,温言带我去了姑娘们游春的宴会上,也是在那里,我见到了宋禅。
那时温言羞红了脸,躲在袖子后面,一双眼眸目不转睛地看着人群里风度翩翩,谈笑风生的宋禅,对我说那就是她未来的夫君。
“他是不是很让人心动?”
温言笑问着我。
是。
怎么不是呢?
宋禅生得英俊高大,即便在一众翩翩公子里也能算得上鹤立鸡群,靠近他的女子就没有不会动心的。
或许是我,又或许是温言望向他的目光太过执着,使得他很快察觉到了我们,于是他礼貌地同正在说话的人道了句歉,随后往我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温言紧张得把我的手都快攥骨折了。
宋禅来到了我们的面前,笑着用他一向温柔的声音同温言打着招呼:“言儿。”
随后他又望了望我,迟疑着该如何称呼我。
——他总是这样,人前永远宽和有礼,笑意融融,像个君子一样,却又让所有人都忍不住亲近。
于是我含了淡淡的笑意,凝望着他的眼,盈盈一拜,用最温软的声音轻轻柔柔地对他说:“妾身时安,见过宋公子。”
2
温言喜欢宋禅。
春宴之后,她的一颗心就全落在了他的身上,常常趴在窗边,看着窗外满园的春色,然后摇头晃脑地跟我讲有关宋禅的事情。
“时安,你知道吗?宋禅是咱们州最好看的男子,温润如玉,风流倜傥,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和他一样好看的人。”
“时安,宋禅有才着呢!听说他前些日子作了篇文章,震动三州,就连州官大人看了都对他赞不绝口,礼遇有加。”
“时安,宋禅他……”
温言住了嘴,她凑了过来,把愣神的我吓了一大跳。
“你在想什么?”
她问我。
我躲闪着她纯真的眼,垂下眼眸低低地回应她:“我想到了我娘……”
“你娘?”
温言困惑极了。
我点点头,捂着疯狂跳动的心口,轻声回答:“当年我娘也是像你一样,如此痴恋着我的父亲。”
“那后来呢?”
少女似乎总会对这些事情怀有别样的兴致,她的脸泛着桃花一样的淡粉,雀跃地望向我。
“后来……”
我嗫嚅着逃避她的问题,然后猛地站起身,突兀地快步往外走去:“温言,我去倒杯茶。”
温言没有跟出来,她困惑地坐在窗边,不解地看着我离开的方向——我不敢看她,只能忙慌慌地收回了窥视的目光。
等到转过回廊,四下无人的时候,我才捂着“怦怦”乱窜的心,急促地喘息着。
宋禅。
宋禅。
果然,无论听到这个名字多少次,无论见到那张堪称天人的脸多少次,我的心都会难以自持地狂跳起来。
——这一次,我终于等到你了。
3
温宋两家算是世交,对于这场联姻也算喜闻乐见,所以宋禅有机会来到后院见温言。
少女的心思藏在眼中,但其实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宋禅向她走去的时候,春天的桃花粉飞满了温言的脸,她偷偷拽着我的衣袖,不停地悄声问我:“时安时安,我头发乱了没有。”
我说没有。
她又问:“妆呢?花了没有?”
我还是回答没有。
她还打算问,宋禅却已到了面前。
他笑意融融,和煦得就像是今天的暖阳,一双弯弯的眼专注地落在温言的身上,声音温和得恨不能让人溺死在里面:“言儿什么时候都是好看的。”
温言闻言拿袖子捂住了脸,羞涩地低头连抬都不敢抬了。
宋禅见状这才把目光从她身上挪开,像是掠过石头的潋滟春水一样,清浅地从我身上荡了过去。
他是来拜会温言父亲的——宋禅是温言父亲的学生。
所以在和温言简单说了两句话之后,他就往书房去了。
宋禅是走了,温言的眼和心也跟他一起飞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温言才想起旁边有个我,她亲昵地挽起我的胳膊,同我说着体己话:“时安,我以后真的会嫁给他吗?”
少女的憧憬溢于言表,隐隐还透着些许不敢相信。
我能理解。
毕竟像宋禅这样譬若神仙的人,任谁见他第一眼都得恍惚一下,又有谁会肖想着他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的夫君呢?
宋禅自己也是知道的。
——他比任何人都要明白自己的优势在什么地方,也比任何人知道该怎么利用这一切。
见我发愣,温言愠怒地推搡了我一下:“时安,你在想什么呢?”
我如梦初醒,支吾半天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温言就笑了起来,伸手呵我痒痒,以己度人地同我笑闹:“时安,你是不是也有意中人了?”
一句话说得我无言答对,只能用怕痒的借口和她嬉闹在一起。
我俩很快活,好容易才停下来歇口气,冷不防抬头就看见了院外的宋禅,他正平静地望着我们的方向。
温言没有觉察,还在打趣我,而我与宋禅四目相对的刹那,一股寒意却从我的脊柱上升腾了起来,于是我匆忙垂眸,躲过与他相撞的目光,假装无事的和温言继续说笑。
4
温言的父亲是个很好的人,只不过对仕途没什么兴趣。
虽说他赋闲在家,一心传道授业,但州府诸官、乃至于从京师来的大小官员都对他礼敬有加,甚至经常会专程绕道来拜访,毕恭毕敬。
温父桃李满天下,身为他得意门生的宋禅地位自然水涨船高,谁见了都得夸他一句前途无量。
但也有人为之惋惜。
他们说,宋禅既然是温先生的得意门生,想必也会和温先生一样,不热衷仕途,淡泊名利,寄情山水。
如此一来,少年人大好的前途可不就虚无缥缈了吗?
“我才不信他们的话,”温言坐在秋千上,晃着双腿同我聊着外头的传言,“宋禅是鸿鹄,他是要飞到九天上去的。”
很多时候,温言跟我提起宋禅,我都并不是很想赞同她,但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说起来可能连温言自己都不相信,她其实比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了解宋禅。
宋禅,宋禅。
不知道的人在第一次听他名字的时候,似乎还会以为他是个如同佛子谪仙一般远离红尘,无欲无求的人物。
可实际上……
“‘禅’?”宋禅冷笑一声,“那是我母亲想要的东西!与我何干!”
他怒吼着,扬手抄起边上的花瓶,狰狞地看向我:“如果给我选择的机会,我不会要这个字!”
话音刚落,硕大的花瓶就朝我砸了过来。
我尖叫着躲避,猛地弹坐起来,撞碎了一帐轻柔的月光。
温言睁开惺忪的眼,困惑地问道:“时安,你怎么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喘息不已,冷汗如雨一般淌了下来。
温言察觉不对,抬手给我擦汗,然后问我是不是做噩梦了。
我没回答她,只是很认真地看着她的脸,很小心地叫着她的名字:“温言?”
她停了手,困倦地望着我,答道:“我在呢,时安。”
一下子我的眼泪就憋不住了,我扑向她紧紧地将她搂住,却又情不自禁地往她怀里蜷起来,而后低低地埋头啜泣着。
“怎么了?”
她问我。
“我做了个噩梦。”
“什么梦?”
“我梦见……你不要我了。”
5
那一晚我卧在温言的身边,紧紧地牵着她的手,不肯松开。
温言笑我,做个噩梦就变得跟个孩子似的。
我吸吸鼻子,将她的胳膊抱紧了些:“我就是孩子,怎么了?”
温言恼了,笑着一捏我的脸就催促我快些睡,然后宽慰我说,她不会不要我,但我要是再不睡,明天可就起不来了。
“明天还要迎接归人呢。”
她笑着合上眼。
“谁回来了?”
我没忍住。
“顾鸣谦。”
半梦半醒的温言轻声回答我。
“谁?”
我心一紧,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可回应我的却是温言柔柔的酣眠声。
冷白的月光披撒在我们的床上,我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沉静的温言——
顾鸣谦。
会是我想的那个人吗?
我不敢确定。
擂鼓声又在心头响起了。
那天夜里我做了个很长的梦,梦里是一片皑皑雪地,顾鸣谦横抱着温言一步一步地走进漫天风雪里,我追在他们身后拼命地喊着,可他们就好像什么都听不到似的,直到白茫茫的大雪将顾鸣谦挺立得犹如松柏的身影彻底吞噬……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远处清冷寒冽的身影端坐在马上,恰如凌霜的孤竹,伴随遥遥的马铃声,破开清晨的薄雾,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温言拉着我的衣袖轻轻晃荡:“时安,别打瞌睡了,人来了。”
昨夜我一宿未眠,将将天明才勉强睡去,结果没一会儿的光景,就被温言醒叫,拉出来迎接远人,实在是困得不行,恨不得站着都能打盹。
现在被温言一扯,寒风一激,再加上顾鸣谦一现身,我的心跳得跟打鼓似的,一点困意都没了,浑身紧绷地站在那里,生怕一闪神,就让人看出我的疲倦,责一句礼数不周。
好在顾鸣谦并不在意我,他在见过温言的父母之后,才转向了温言,用一贯冷然的模样同温言见礼:“言儿。”
温言很开心,她雀跃地还礼,甜甜地呼唤着顾鸣谦:“兄长。”
顾鸣谦抬了眸,素来清冷的面上浮起一抹柔和的笑意,像是春水一缕破了寒冰。
他轻声地应着,直到温言的话题转移到我的身上,于是那丝和煦的风便随之收敛了,平淡得犹如封雪的山巅,让人难以接近。
顾鸣谦礼貌地见了礼,随后便重新转向温言,问起了她在他离开的这些时日里过得如何。
温言叽叽喳喳地同他说着,顾鸣谦则始终垂着头含笑地听着——他总是和别人仿佛隔着云雾千重,唯独对她不同。
我落到了后面,温言正在兴头上,并没有来得及察觉,她开心地同顾鸣谦说着自己这些时日的故事,又缠着顾鸣谦要他说说这几年在边关的过往。
一个欢快地说,一个淡笑着听。
严丝合缝,插不进任何其他的人。
说不失落是假话,但盲目凑上去,我也知道会是个碰一鼻子灰的下场,所以干脆默默垂了头,安静地跟在他们的后面。
就在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肩,我一回头,一个少年模样的人正笑眯眯地看我,他说:“我叫祁星,你叫什么名字?”
我说我叫时安。
“时安?”他把名字重复了一遍,笑了起来,“时安时安,平平安安,可真是个好名字。”
“不,不是的。”我打断他,然后纠正,“是时安时安,时时平安。”
——这是我母亲给我取的名字。
我对他说道。
6
祁星是顾鸣谦救下的,顾鸣谦也是祁星救下的。
那年顾鸣谦刚到边关,刚好遇上祁星的寨子被人掳劫,少年提着柴刀在敌寇的队伍里用蛮力横冲直撞,只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和乡民。
结果一个不察,钢刀从后面劈下来都没察觉,是顾鸣谦用枪挑开了那把刀,又带着人马把贼人都赶跑,这才让祁星活了下来。
听说顾鸣谦当时就看上了这个少年,问他愿不愿意跟从在自己麾下。
“有什么好处吗?”
祁星仰头问顾鸣谦。
顾鸣谦愣了愣说:“顿顿有肉,还有钱寄回来。”
祁星迟疑了一下,咽了咽口水,然后痛快地答应了顾鸣谦。
我捂着嘴笑他:“就因为这个?”
祁星挠挠头:“怎么就不能因为这个?那可是肉啊!柴火架着一烤,油滋滋地往外冒,可香了!对了……你吃过吗?”
他的眼亮晶晶的,就真的像天上的星星一样。
我摇摇头:“没有。”
“那我以后带你去吃!”祁星拔高了声音,惹得前面的顾鸣谦和温言回头看我们。
于是他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刚刚还意气风发地样子瞬间瑟缩下来,挠着头压低了声音往我这凑了凑:“下次……下次我给你带一份儿……”
温言望着我俩,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将顾鸣谦一扒拉,不许他再看,而后连拖带拽地把人拉走了。
只留下我和祁星……
风微暖,吹得少年的脖颈都泛起红色。
他笨拙地跟我转移话题:“你们家小姐长得真好看,难怪将军他……”
大约是瞟到了我正在认真瞧着他,他立马收住了话头,慌乱无措地解释:“我没有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你也好看……”
他把话嗫嚅地吞了下去,模样是前所未有的窘迫。
“好啦,我知道啦。”
我宽慰着他,随后就打算追上温言,和她一起回去。
却不知少年误会了什么,他收了窘迫的神情,却收不住脸上的红晕,他很认真地跑了两步,抢在我的面前站住,特别郑重地对我说:“我是认真的!”
你长得真的很好看,时安。
那模样,仿佛这句话是一个多么庄重的军令一样,让他不敢轻慢。
我很少听到有人这样夸我,更多听到的是“丧门星”、“废物”、“灾星”这样斥骂的言论。
论这样光明正大夸我的,祁星是第一个。
我望着少年灿若星子的眼,小小的玩心也钻出了心田:“有多好看?”
他又窘了。
抓耳挠腮了半天,忽然恍然道:“像我娘一样好看!”
我:“……”
多好的一个人,可惜,怎么就多长了张嘴。
他大概是意识到了不对,匆忙纠正:“不不不,应该是比我娘都要好看!”
我怒了。
“跟你娘过去吧!”
刚刚还弥漫出的淡淡感动瞬间荡然无存,我一甩袖子,撞着祁星的肩大阔步地就往温言的方向追去了。
祁星急了,在后面玩命地叫我名字,末了还不忘相当认真地补了一句:“时安!时安!我是说真的!没骗你!”
7
我生气得要死。
温言还在旁边笑得在床上打滚,擦眼泪的手绢都不知道用了几张。
我恼恨地瞪着温言,这才让后者假模假式咳了好几声,认真端庄地重新坐了起来。
“我有那么老吗?”
我没好气地问温言。
“没有。”
温言弯着眼睛回答。
别以为我不知道,她这会要是不掐着自己的大腿肉,保准能立马笑出来。
可真难为她了。
八成这辈子的难过事都让她在这会儿想了个遍。
我恼怒地瞪着她,她也识趣地凑了上来,挽着我的胳膊同我说笑:“我们家时安才不老呢,时安啊是最……”
话没说完,就听见外头一阵阵压低了声音的呼唤,似是在竭力地呼喊我的名字,又似是在竭力地压制着喊声。
“谁在喊你?”
这呼喊不仅惊动了温言和我,连带外面守着的丫鬟们也听到了。
疑惑之下,我决定出门看看,结果前脚刚踏出去,后脚就听见一旁的围墙那传来一声清脆的“啪”声,紧接着就是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
我循声望去——什么也没有。
正不解的时候,有眼尖的丫头发现了端倪,她跑过去,从地上捡起一个被荷叶、被油纸层层叠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晃给我和温言看。
我将她唤来接过,捧到手上,软软的还带着微烫,烘得荷叶的清香一阵阵地飘来,清香里裹着油香,油香里缠绕着肉香,丝丝缕缕,勾得人的馋虫都起来了。
“是什么?”
温言问。
我知道,但还是不敢确定,就没回答她。
而是将包裹的纸与叶揭了开,一层层、一张张,直到一堆片好的烤肉整整齐齐地码在荷叶上时,我方才抬头往墙头看去。
少年正艰难地趴在那里,笑弯了眉眼,他艰难地撑住身子,着急指指我手中的肉,又指指自己的嘴,做了个吃的动作后,竖起大拇指连晃几下,随即就一个没撑稳——重物落地的声音再度传来。
我紧张地想要追过去,温言的声音恰好传来:“这是谁送来的?送这个干什么?怕是不能吃的……”
尚未等她说完,我便一把将那油纸包、荷叶裹的烤肉夺了过来:“能吃的!可不能丢!”
温言不解地望着我,直让我觉得脸颊、耳根、脖子都是烫的。
“会坏肚子……”
“不会的!”
我打断她。
“我、我知道谁送的……”
躲躲闪闪的,我连看向温言的勇气都没了。
“谁?”
她问。
我没回答,而是咬着唇瞟了一眼如今空荡荡的墙头——一阵春风吹过,卷起轻柔的杨柳枝,探向墙外,仿佛顽皮地向人指引着潜藏在那里不可言说的秘密。
“哦——”温言拉长了声音,恍然大悟,“不会是……”
“不许说!”
我冲了上去,捂住温言的嘴,而后匆忙扫过早已无人的墙头,让乱跳的心略略平复些许,这才拉拽着她匆匆往屋里去。
温言的笑眼里满是揶揄,她压低了声音问我:“不会是那小子吧?”
见我低头不肯回答,她又得寸进尺了几分:“他不会喜欢上你了吧?”
我恼怒地瞪她,她却捂着嘴吃吃地笑起来,直气得我抬手搡她。
温言顺势倒在了床上,滚了两圈才问我,我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
手里捧着的烤肉烫得掌心微微发麻,我茫然地看着外头正好的春光——我怎么想的重要吗?难道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大约是看出了我的踟蹰,温言劝我:“那小子看样子对你挺好的。”
“顾鸣谦说,那小子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是个挺可靠的人。”
“时安,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顾鸣谦多留意一下他,毕竟知根知底……”
“我不喜欢他。”
我垂下眼,站在门口,望着远处的墙头,然后拈起一块肉放入口中,油脂的香气瞬间充斥在唇齿之间,伴随着荷叶淡淡的清香,和他那天说的一样好吃。
鼻子有点酸涩。
——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肉。
“我对他没有兴趣。”
我对温言如此说道。
7
温言的叹息声大得我在十万八千里以外都恨不得能听见。
那几天她一直好奇地追问我,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快让我听听,能让我们时安喜欢的人会是什么样子?”
温言窜到我的面前,蹦跳着笑问道。
我正欲答她,一个高大的身影便出现在了她的身后,一下子揪住了我的心,让我呼吸骤然凝滞。
温言不察,仍旧有说有笑地往后退着,直至撞到在了那人怀中。
她猛吃一惊,回头一望,顿时眉眼含丹,颊飞桃花,羞怯怯地垂下头,方才伶牙俐齿的模样刹那间荡然无存。
“言儿怎么了?”宋禅轻笑,好听的声音透着别样的蛊惑,“难道我是会吃人的妖怪不成?”
他倒是不吃人。
不过他擅长偷心。
很少有女子能够被宋禅偷心后逃离他。
宋禅不经意地抬眼,眼神如鸿羽一般轻飘飘地从我身上掠过,然后又格外专注、深情地落到了温言的身上,他柔声软语地轻问,这些时日她的身体如何,春日里天尚寒凉,可有注意保暖云云。
温言含羞答着,端庄有礼,唯有泛起薄红的耳根暴露了一切。
在犹如蜻蜓点水般的嘘寒问暖之后,宋禅就告了辞,温言疑惑地问他,今日怎么走得这样快?
宋禅笑:“是老师唤我来的。”
如此温言便了然了,她虽不多言语,但那淡淡的失落却弥漫得让周围的每一个人都能知道。
敏锐如宋禅又何尝看不出来,他低眉一笑,微微俯身,在温言的耳边道:“待我少顷求了老师,带言儿出去踏青可好?”
踏不踏青不重要,重要的是踏青的那个人。
听闻此话,温言眉间譬若春雾的愁绪便散了——她一直都是一个很好哄的人。
见此情景,宋禅便笑了,他不经意地抬手,似是不经意地拨开春天的柳絮,又似是不经意地将少女微散的鬓发拨到耳后,如此方才温温柔柔一笑,举步向前走去。
温言沉浸在恍神的刹那未曾反应过来,而我则看着宋禅踏入回廊,转过墙角。
在他转过墙角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这一眼不是看向陶醉的温言,而是看向——我。
我很确定他这一眼是看向我,那一双眼眸里没有春水的温柔,有的只有冬日未化尽的寒冰,冷得人不由哆嗦,匆忙避开,再抬头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不仅这一眼,早先的几次我很确定的是,他都在看我。
不是那种不经意,而是确确实实、认认真真要将眼神落在我身上的那种。
为什么?
难道说……
我心里泛起一个十分恐惧的猜想。
不。
不可能。
有些事情的发生已经很荒谬了,又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两个人的身上呢?
更重要的是……
这个宋禅就是这个宋禅,他的眼神骗不了我。
——这一点我很确信。
8
无论温言多么沉浸在自己的粉红泡泡里,她依旧能够腾出心思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情绪。
她关切的问我怎么了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蹦出来了,生怕她看出什么端倪,只是低着头告诉她,我没事,大概只是日头太暖,灼了一下。
温言奇怪地伸出手,又看着日头嘟哝:“奇怪,今天也不热啊?”
好在这个时候,顾鸣谦送的东西到了,说是就在门外。
我等不得她身边的丫头前去,便先自告奋勇地起了身,去外面取。
顾不得温言在后面唤我,我几乎是闷头往外冲了过去,直到赶到侧门那儿的时候,才见到祁星那傻小子正乐呵呵地守在那儿。
他一见是我,眼睛都放了光,高兴地问:“怎么今儿来的是你?”
“不乐意见我?”我嗔他,“不乐意我就走了。”
“别别别!”他拦我,随后低下头,显得格外的不好意思,“我这不是没想到是你吗?”
说着,他便送上了顾鸣谦要给温言的东西。
油纸包着,三四个一摞,拿绳子捆了,掂在手上很有点分量。
“是什么?”
我好奇。
“是城东头的李家蜜饯,听说是你们家小姐最喜欢吃的,”他凑了过来,压低声音是神秘,“我们将军今儿特地起了个大早跑去买的。”
比起宋禅,顾鸣谦总是这样不爱言语,闷声不吭地托人送来东西,然后闷声不吭地离开,连个面儿都不肯露。
我有点儿恼他。
偏偏在祁星面前也不好发作,遂准备转身离开。
却不料这个时候,祁星把我给叫住了:“喂!时安!”
大概是情急,他牵扯住了我的衣袖,在发觉不妥之后,连忙局促地收回了手。
“什么?”
他微愣,整个人不知怎的,显得有些扭捏:“还……还有东西。”
有什么东西不能一起给完么?
或许是对顾鸣谦憋着火,我迁怒到了祁星的身上,不悦地瞪着他。
可他好像没察觉似的,从被后又掏出了个油纸包递给我。
我接过。
一拽,他没松。
二拽,他又没松。
于是我抬了头,正要发作,就见他冲我憨憨一笑:“那个是给你们家小姐的,这个……这个是给你的。”
“我?”
“嗯。”
他点头。
“我听将军说,这个好吃,就、就想着……买给你也尝尝……”
他挠着头嘿嘿地笑着。
末了,又好像想像我证明一样,正色地点头,很认真:“真的不错!我尝过!特别好吃!我特地挑的最好吃的那几种!”
我瞧着他傻不愣登的模样,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也笑了,对我说:“时安,你多吃点儿,我娘说了,姑娘家家的,得康健才是最好看的,可不能太瘦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是说现在的我不好看么?”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他又慌了,“我是瞧你太瘦,怕你……”
“呸!”
我佯怒着啐他一口,从手里夺过那包蜜饯,扭头就把门给关住了。
他一脑袋撞在了门板上,却好似不察一样,在外头可劲儿地着急:“时安,你听我解释,我没那个意思,你是好看的!真的是好看的!”
我没应他。
只是靠在门板上,听见他在外头蹦跶地喊叫,拆开属于我的那包蜜饯,挑出一颗放在口中,甜丝丝的,好吃到心底里去了。
于是我扬声喊了一句他:
“祁星!”
他便安静了下来。
我咬破口中的蜜饯,然后对他说:“记得回去告诉你们将军,他要送什么东西给温言,就让他亲自来,有些事情,他得让人知道。”
9
某种意义上,宋禅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比如他说要带温言去踏青,就真的成了行。
温家家风开明,温言并不是被长年累月困锁的深宅女眷,但是今天出来,她还是显得不同寻常的高兴。
到了地方,宋禅彬彬有礼地来到车边,搀扶着温言下了车,随后又极为君子地来搀我。
我在触到他的一刹,着实吃了一惊——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来。
那一双含笑的眼望着我,温暖不着痕迹地敛去,阴寒得如同檐上未融的霜雪:“你怕我?”
我微怔,垂下眼眸,故作柔弱地低声轻答:“宋公子天人之姿,我受宠若惊罢了。”
若有似无的轻笑从一旁传来,再抬眼看宋禅,他好似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一样,仿佛那一声转瞬即逝的笑不是他发出的。
下车之后,他便去了温言身边,与她说笑,再没多看我一眼。
不过,有件事情,他似乎没有想到。
——顾鸣谦来了。
那是宋禅正和温言说话,聊诗词旖旎,谈风光无限,忽然间冷不防一瞥,就见不远处顾鸣谦勒马立在那里,春阳洒落在他挺立的身上,若松柏点金,贵气逼人,却又超凡脱俗。
宋禅面色冷了下来,望向顾鸣谦的眼里闪过一抹厉色。
他一直这样,不喜欢顾鸣谦。
只不过不管他再怎么不喜欢顾鸣谦,当顾鸣谦来到他面前的时候,宋禅还是得忍着心中的火气,保持着他一贯温文尔雅的样子,躬身叫一声:“师兄。”
顾鸣谦也是温言父亲的学生。
顾鸣谦待人冷淡,又一向不喜欢宋禅,所以只是极为礼节性地点了个头,不再应答。
见到顾鸣谦,温言欣喜得很,询问他不是不喜欢踏青这种游戏,怎么今天有空出来?
他躲过温言的眼,微红了耳根,同她说,自己是办完公事,正好路过这里。
说这话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祁星,白眼都快翻到后脑勺上去了。
大家其乐融融,唯有宋禅,在遇见半路杀出的顾鸣谦的时候,向来维持得很好的温和皮囊险些龟裂,刹那间的怨恨与狠戾,一闪而过。
顾鸣谦不喜宋禅,更不喜温言和宋禅在一起,遂找了个由头,说今日春光正好,刚刚有个小姑娘卖了只漂亮的纸鸢给他,并问温言愿不愿意和他一起……
话音未落宋禅便按捺不住了,他一反往日的沉稳,一把握住温言的腕,不由分说:“言儿要赏花。”
温言怔住了。
只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另一只手腕也被握住了。
这次是顾鸣谦。
他脸色阴沉,十分的不悦:“言儿要放纸鸢。”
针锋相对,剑拔弩张。
就连温言都能察觉到两人彼此间的怒意。
她大概是茫然的,望望顾鸣谦,又望望宋禅,夹在中间很是为难。
比起宋禅,顾鸣谦先服了软,他用很少能见到的软和声音对温言说,言儿,我有话对你讲。
其实他要说什么,我大约猜得出来。
就像他找温言很多次时说的话一样,他要告诉温言,宋禅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早些离开他。
可那时候的温言对宋禅情根深种,她向着顾鸣谦行礼,告诉他自己已为宋家妇,这种胡话还是不要再说了。
直到……
那一年的雪夜。
顾鸣谦夤夜赶回,抱着倒在院中的温言,踏入大雪中再也没有回来。
风使我打了个寒噤,一时半会儿分不清究竟是那夜的寒风吹得我心底寒凉,还是今日的春风使我心惊,总之我蓦然醒了过来,随后挽住温言的胳膊同她嬉笑:“温言,你昨天出来的时候,不还同我说,你想要放纸鸢么?”
温言诧异地望我。
我又道:“我也想极了纸鸢,许久都不曾放过了。”
她心地善良,又素来怜爱我,当我用这般可怜的模样同她说的时候,她便心软了,邀着宋禅一起,几人同行,先放了纸鸢再赏花也不迟。
顾鸣谦松了口气,他难得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而我……
避过了他的目光,找了个要拿东西的理由,怂恿温言与顾鸣谦先行,而自己则落在了身后。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次温言拿主意是我怂恿的,宋禅更是知道得不能再知道,他可以在温言面前保持谦谦君子,但是在别人面前就未必需要这样。
比如说——
我。
在我去往马车旁边取东西的时候,宋禅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了。
那是一个温言从来没有见过的宋禅,眉眼阴鸷,尽是杀机,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冷冷地问我:“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力气之大,几乎让我觉得手快要断掉。
我强忍疼痛,佯作不知。
宋禅火了,怒道:“为什么要把她推到顾鸣谦的身边!为什么!”
如此怒火,很难让人相信,他是人前那个儒雅的俊俏公子。
——我只觉得他面目狰狞。
我压住内心的害怕,努力挤出一抹笑:“宋公子,人……都是有私心的。”
他眯起眼看我:“什么意思?”
我强笑:“宋公子天人之姿,有哪个少女不倾慕呢?”
他懂了,停了少顷,脸上露出一抹极为轻蔑的笑:
“温言平时对你还算是不错,你就这么对她?”
我试图将手从他掌心里挣脱,可他的力气还是那样的大,大到我一点逃离的余地都没有。
我望着他,反问:“温言那么喜欢宋公子,宋公子难道也像她喜欢你一样喜欢她吗?”
宋禅没回答。
于是我说:“宋公子,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我们两个之间,不用挑得那么明白。”
10
温言问我,时安,你觉得宋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见我讶异,她也就没有瞒我,告诉我那天踏青的时候,顾鸣谦对她说了些话。
和我所料的相差无几。
他问她,是不是真心喜欢宋禅,还是仅仅……
“温言,宋禅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人,他的心思远比你想象得要深。”
顾鸣谦对温言说这话的时候,鲜少地急了。
“时安,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我摇头这样回答温言:
“我不了解宋公子。”
她肉眼可见地低落了下去。
我知道她现在有些六神无主,急需要一个人给她建议和方向,可我不能说,至少不能是现在说。
那几天,温言吃也吃不香,睡也睡不安稳,让身边的人出去打探了宋禅的消息好多好多次,可是每次的消息都是雷同。
不是夸宋禅惊才绝艳,文思无双,就是赞他前途无量,郎艳独绝。
温家的小姐有福了。
他们都是这样说的。
温言犯了难,她吹熄了蜡烛,卧在我的旁边,问着早已昏昏欲睡的我:“时安,你说兄长他为什么要骗我呢?”
兄长。
我都替那个没长张好嘴的顾鸣谦着急。
他真的真心想要当过她的兄长吗?
说真的,如果不需要这张嘴,建议他早点给捐了,省得留作祸害。
于是我答非所问,假作半梦半醒地道:“宋公子像神仙,端坐在莲花座儿上,下不来的那一种。”
温言轻搡,还想问我,我却不想回答了。
次日,祁星趴在墙头找我,说是要随顾鸣谦去营里好一段时间回不来,特地给我逮了两只鸟儿解闷。
我站在院子里笑他,鸟儿有什么稀奇?春暖花开,院子里不都是的吗?
“才不一样!”祁星正色,“寻常的鸟儿怕生的很,你一过去它就扑棱棱地飞了,这鸟儿我是捉来养了、驯了好些时日的,不飞、不跑,可亲人了——不信你试试?”
“又是你们将军让你送的?”
我问他。
他慌着摆手,却忘了自个儿挂在墙头上,差点摔下去,幸亏眼疾手快攀住墙头,才没摔个狗啃泥。
他说,不是顾鸣谦要他送的,是他自己个儿要给的。
“你可不要冤枉我,这可跟我们将军一丁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还是头一遭见他这么着急地和顾鸣谦撇清关系。
于是我接过了鸟儿,伸出指头逗弄着,它们既不啄人,也不乱叫,着实乖得很。
我心情大好,眼瞧着祁星便生了玩心,故意逗他:“我才不信,你们几个人,都不是什么好家伙。”
祁星大呼冤枉,直到我说要个证明,他才停了下来。
“你说,怎么才能证明我们是好人?”
我想了想,将鸟笼放到一边,然后从地上捡起来一块石子:“你得帮我给你们将军带句话,都是饱读诗书的人,有些事情就没有必要笨嘴拙舌的,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要是说不出来——”
“就怎么样?”
我掂掂石子:“这颗石子,就该砸到他脑袋上了。”
说完,我将石子朝祁星扔去,他下意识接,却不料忘了自己还趴在墙头,手一松,“扑通”一声就摔往外头,痛呼声起,十有八九摔成了个嘴啃泥。
“时安!疼啊!”
祁星在外头嚎得凄惨,我在里面躲着偷笑,而后招呼着人将鸟笼拎着,回屋找温言去了。
温言没有心思逗鸟,她整个人陷在少女的愁思当中,这或许对于此时的温言来说,就是世上最大的事情了。
我其实曾经问过温父,为什么当初给温言择了宋禅做夫君,却不选顾鸣谦呢?
那时的温父将脸埋在掌心,泣不成声,他说顾鸣谦喜武,又不喜欢和朝中那些人整日虚与委蛇,所以从了军,去了边关,没两年的功夫就定下了一片天。
“可那到底是在阵前搏杀啊时安,一不小心就会失了性命,我又怎么忍心让我的女儿年纪轻轻就去守寡呢?”
可话还没说完,温父的悲伤又涌了上来,他痴痴地看着门外,问我,时安时安,顾鸣谦将我的女儿带到哪里去了呢?
我不知道,也回答不出来。
年迈的老人就这样望着外面,不知过了多久,又低下头去,继续痛哭。
我合上了眼,将心底翻涌的情绪压了下去,故作亲昵地挽住温言的胳膊,央她不要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和我说说她和顾鸣谦的事情。
“我怎么觉得,顾鸣谦对你一点儿也不像是兄长对妹妹呢?”
温言红了脸,翻身就要呵我痒,一边呵一边骂:“时安!你这个死丫头!竟学坏了!”
11
和宋禅一样,顾鸣谦和温言家也是世交。
只不过比起如今宋禅家里钟鸣鼎食的盛况,顾鸣谦则因为父亲的阵亡而落魄些,温言的父亲说,或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顾鸣谦就有了继承父亲遗志的心。
他是在宋禅之前,温言父亲最喜爱的学生。
温父不喜朝中争斗,早早就退隐了下来,传道授业,可惜偏偏他最得意的两个学生,却各有抱负,心怀鸿鹄。
温父虽然劝过,但无奈,人心是拦不住的。
相比起一心向往边关的顾鸣谦,温父为了温言考量,最终还是择定了相对而言,不那么激进的宋禅为自己的女婿。
得知这件事情的顾鸣谦保持着往日里沉默寡言的性子,只是垂头对温父说,自己会将温言当作妹妹一样疼爱的,也是在那个时候,温父便让温言将对顾鸣谦的称呼改成了如今的“兄长”。
后来温言嫁给宋禅,有一次回家省亲的时候,她又遇见了顾鸣谦。
彼时顾鸣谦已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边将,杀伐果决,名震京中,可见到温言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笑得温和。
但是那时,温言已经没有心思去在意这些了。
她囚禁在并不快乐的婚姻当中,只想借着回家的时光,好好缓和缓和心情。
所以她打算去郊外骑马散心,顾鸣谦看出她状态不对,主动放了公事作陪,也正是因为如此,温言的马在发疯的时候,才能在顾鸣谦的保护下拣回一条命。
那匹马发疯得厉害,连顾鸣谦都没有办法控制住,眼见着就要把两个人往悬崖边上带,情急之下顾鸣谦抱着温言跳了马,他把她牢牢地护在怀里,一点儿伤都没受,但自己呢……
温言没有跟我说过,但那个时候,我记得,她哭得很凶。
温言没有等到顾鸣谦的伤痊愈就走了,因为宋禅听说温言回家遇到了顾鸣谦,就连连催促着温言要她回家。
临走的时候,顾鸣谦对温言说,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只要她来找他,他一定竭尽所能地帮她。
“什么事情都可以,温言。”
顾鸣谦对温言的这句承诺,她记住了,所以才有了我后来翻墙出去找顾鸣谦的事情。
可惜……
还是晚了一步。
“你又在想什么?”
温言不悦地推了推我,因为她正和我讲到小时候顾鸣谦哄她的趣事,他拿着蜜饯儿本想逗她,却被她假作不开心给弄得缴械投降,捧着蜜饯坐在她的旁边,看着她一口一个地塞满两个腮帮子。
温言笑了起来,偷偷凑到我身边告诉我说:“你不知道,别看顾鸣谦素来淡然,可他也是个爱吃甜食的性子。”
“爱吃甜食?”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没有听说过顾鸣谦有这样的爱好。
“当然!”温言很得意,“我每次给他的蜜饯,他都吃得特别干净,他啊——就是不好意思说。”
我:……
我叹息着扶额。
我的傻温言,有时候真让人不知道她到底算是开窍了,还是没有开窍。
温言说起顾鸣谦的时候,没有谈论宋禅时的憧憬,只有滔滔不绝的雀跃。
在她兴冲冲说得正起劲的时候,我突然问了她一句:“那你喜欢顾鸣谦吗?”
她猛然愣住,夕阳的艳红爬满了她的脸,她跳了起来,拳头落在我身上,又羞又恼:“时安!你说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她。
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她刚刚落到我身上不轻不重的一拳,却让我浑身如同散架一般地疼,仿佛眨眼我就能够分崩离析——不过,只有那么一刹。
我没有遇到过这种事,但我却并不觉得这是件坏事。
温言可以骗过自己的心,却骗不了刹那时的反应。
我没有再跟她纠结下去,而是起身找了个由头退了出来。
我还在。
那就证明温言和宋禅的婚姻还是能够成行。
——这不是我想要看到的事情。
12
我比任何人都要知道,宋禅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娇柔、软弱,以他为尊的。
再具体一点儿——好掌控的。
他后来的宅院里,有一堆这样的女人。
可宋禅不好色,这些女人在后宅更多的用途,是让宋禅发泄他在官场上难纾的郁气。
这并不意味着,宋禅的宅院里只有这一种女人。
第二种,则是对他有用的。
比如温言,比如被他当作礼物送给别人的妾侍,再比如……
太多了。
多到我都想不起来了。
但是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他选择人要是第一眼不满意,即便将来如何乖顺,他都是不会要的。
所以。
从见到宋禅的第一面,和他说的第一句话,我都在为这一天做准备。
对于宋禅来说,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儿,也非常清楚自己的优势到底有多巨大。
被花香吸引的蝴蝶,宋禅永远都不会嫌多的。
可如果这只蝴蝶,还能给予宋禅指引呢?
宋禅学富五车,英俊风流,有无数的人喜欢他,自然也有无数的人嫉妒他,以文会友之时的绊子数不胜数。
就算他再聪明,也没有办法躲避十全。
可我不一样。
有些事情,我经历得比宋禅想象中要多得多,所以谁会害他,会怎么害他,谁又会帮他,我都知道。
宋禅起初是不信的,但事实很快验证了我的说法,这让宋禅有些恼火,所以文会之后,他来问我,究竟是怎么知道,文会上有人要给他使绊子的?是不是我和暗害他的人有过勾结?
他还是如此的多疑。
所以我告诉他,女孩子的闺中密话会谈论很多的事情,这个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东一点西一点地这么拼拼凑凑,大概的东西也就能猜上个六七分,如此……
宋禅笑了:“你倒是聪明。”
我含笑低头,没有接话。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约莫两三次,宋禅便不再对我有所怀疑,每次他问我知道的原因,我都将一切推给了闺中密语。
这样的事情,宋禅就算想要辨别真假,也拉不下他大男人的面子,来和一群小姑娘们聊这些家长里短,如此倒是让我顺遂了许多。
也因这个的缘故,宋禅再来拜访温言的时候,不再眼睛里只有温言一个人,他渐渐也看到了跟在温言身边的我,时常会用他那副好看的皮囊同我、同温言打着招呼,弯眼含笑,很是温和。
温言也惊讶宋禅的改变,她说,宋禅的脾气一向高傲,如此和善地同她以外的人打招呼,倒是头一遭遇见。
“我也不过是沾了你的光罢了,若我不是在你的身边,他又怎么会看得见我呢?”
我低下头,用一贯温软的口气如此跟温言解释着。
温言偏过头想了一想,并没有找到什么反驳的话,便索性点点头信了。
和宋禅打得火热的那段时间,顾鸣谦正在郊外演武,等到他们回来的时候,祁星送我的鸟儿已经大了一圈儿。
那个时候,温言还在和我抱怨,说这鸟都肥了一圈了,怎么还不见顾鸣谦回来,是不是他也在外面和这鸟一样,胖了一圈挤不进门了。
要不怎么说损人的话别在背地里说呢?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轻笑:“原来在言儿眼中,我便是那只肥鸟儿?”
还没回过头,温言的脸就已经羞臊得通红。
顾鸣谦没胖,反而比临走前瘦了许多,但我的注意力不在他身上,而是在他旁边的祁星身上。
那小子黑了、高了也壮了。
他一见我,就在那儿挤眉弄眼,生怕我看不见他,等到顾鸣谦察觉到异样回头的时候,他瞬间收敛神色,目不斜视地昂然立在那里,十分正经。
顾鸣谦看了他一眼,笑了,没拆穿,下了回廊走到温言面前,同她说着话。
鸟笼挂在檐下,雀鸟在笼中唱歌,祁星的眼睛瞟过去的时候,都笑弯成了一条缝:“看来你喜欢我送你的东西。”
我白了他一眼:“我是看这鸟儿可怜,若是放了,保不齐就不知道被哪里的夜猫给挠了去,活不成了。”
“是是是,”他从善如流,“这鸟儿反正也不是我在野外逮的。”
我瞪他,他假咳一声,笑嘻嘻地闭嘴了。
这次回来,我感觉顾鸣谦变了许多,所以我问祁星,顾鸣谦受什么刺激了?竟然这样难得主动地来找温言,还不再闷葫芦?
祁星把肩一耸,似是不大乐意说。
我好奇得很,干脆搡他,软磨硬泡了好半天,他才告诉我,是顾鸣谦营里的一个军士出了事。
军士?
祁星点头,人也跟着低沉下去。
他说,那个军士家里有门亲事,是个两情相悦的姑娘,但是军士家里贫寒,不想姑娘就这么嫁过来受委屈、吃苦,所以就自愿投了军,想要在营里搏个功名出来,再回头风风光光地赢取姑娘。
这本来是件好事。
两个人也约定好了,一个愿意搏,一个愿意等。
两家也赞同一对儿女的决定,好几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眼见着再有一段时日,这军士就能风风光光的回家了,结果哪里想到,今年开春的时候,春汛太猛,河流水位猛增,他们那个县也因此遭了灾。
按道理,遭了灾必当要尽力救灾才是正途,早些时日的时候,那里的县民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可是这次灾情与往常有些不同,来势汹汹,非人力所能挽救。
再者那地方不近中原,偏僻蛮荒,县民也多未经开化,在遇到一涌而来的事情时,不知所措,便希望尽数寄于鬼神之说,求神捣鬼。
也是在这个时候,奸人趁虚而入,装神弄鬼,并告诉县民们,要敬献美女才能平河神雷霆之怒。
说得好听是敬献,实际上就是献祭,让人去送死然后换得所谓的平安。
就算是县民再愚昧也知道这个道理,于是在这个消息传开之后,县里有待嫁姑娘的人家,家家户户都紧赶慢赶地说亲,要抢在祭神之前把女儿嫁出去,保上一命。
一来二去,唯一剩下的就只有约定好要等军士回家的那个女孩子了。
眼见数年等待就要胜利在望,女孩子不想就这样抛弃心上人稀里糊涂地嫁给一个陌生的人,结果就让人抓到了把柄,以她没有婚姻为由,将她绑着祭了神。
这个消息传到军营的时候,军士哭得死去活来,殉情的心都有了。
可是他再怎么哭,那个女孩子也回不来了。
毕竟是自己手下的人,顾鸣谦没有就这样不理会军士,而是主动安抚他的情绪,试图安慰他。
那天正好军营休暇,军士一个人出去喝酒,正好遇见了顾鸣谦,酒后上头,他对着顾鸣谦痛哭流涕,说尽了自己的悔意,他说,要是自己早一点回去,或者大胆一点,当初先下手成了亲再出来,那个女孩子是不是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无奈他眼前的这个人本来就是个不善言辞的,所以到了最后也没有回答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不过,那个军士喝到糊涂的时候,拉住了顾鸣谦的手,一字一句地恳切地对他说,有些事情不要等,否则到了最后,后悔都来不及。
说完,他又去了酒馆的另一处,拉着另一个酒客也如此说道,他说,想做什么就赶紧做,要不然就会落得和他一样的下场。
紧接着他又换了一个来吃酒的客官……
再后来顾鸣谦就回来了。
祁星说,那天顾鸣谦一个人在营帐里坐了一宿,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总之就变成了今天我看到的这幅模样。
我看着顾鸣谦对温言笑意融融的模样,心里把那个可怜的军士谢了千千万万遍,不然,我一点也不怀疑顾鸣谦那个哑巴会将雪夜里的那条路走上第二遍。
“你在想什么?”
许是我出神太久,祁星好奇地问我。
“我只是在想,”我回答他,“有些人,有些事,是当真一点时机都耽误不得的,有时候追寻半生,到了最后才发现一生所求的东西早不知在哪个节点与自己擦肩而过了——你说,他们怎么就看不到呢?”
我叹息着,冷不防却见他不知何时凑了过来。
他微微俯身,一双灿若星子的眸含着笑意,满眼都是我:
“时安,你要不要考虑看一看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