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的雨丝裹着长安城,咸宜观的檐角铁马叮咚乱响。鱼玄机斜倚在青玉案前,指尖抚过温庭筠留下的锦盒。盒中端砚裂缝里的胭脂早已干涸,像一道凝结的血痕。绿翘捧着鎏金香炉进来时,正撞见她将酒液倾入砚池,朱砂混着梨花白晕开诡异的玫红。
“娘子,平康坊送来的波斯葡萄酒......”话音未落,窗外飘进酒肆伙计的闲谈:“听说那姓温的举子,昨夜咯血死在灞桥老柳下......”
白玉杯碎在青砖上,玄机赤足踏过满地琉璃。道袍下摆扫翻经卷,惊得绿翘追到观门:“雨天地滑!”可那人早已消失在朱雀大街的雨幕中,绣鞋遗落在石阶,宛如两瓣凋零的玉兰。
灞水裹挟着残冰呜咽东去。玄机跪在泥泞官道旁,十指深深抠进柳树根系的缝隙。指甲崩裂的血染红了冻土,终于在三尺深处的蚁穴旁挖出半截青衫。腐坏的丝绸间裹着玛瑙鼻烟壶——十四岁生辰那日,她偷取母亲的金步摇,在西市胡商处换得这枚龟兹珍宝。壶底鹧鸪眼的琉璃珠脱落,露出中空夹层,一绺霜白鬓发缠着褪色的红绳。
“原来你早就......”玄机将鬓发贴在唇畔,忽然嗅到泥土里混着沉水香。
发疯似的扒开更深处的冻土,竟挖出个防潮的桐木匣。九百七十三张洒金笺整齐如新,每张背面都添着批注——她当年写“烟姿入远楼”,他批“孤烟宜直不宜曲”;她叹“红泪一双流”,他和“血作相思扣”。
暮色四合时,玄机抱着木匣踉跄撞开观门。绿翘正用丝帕擦拭端砚,翡翠耳坠在烛火中乱晃:“京兆尹午时带人......”
“谁准你碰它!”藤条劈空抽裂案几,端砚应声坠地。
玄机扑跪着捧起残砚,忽见底部裂缝透出金芒——父亲临终前用银簪刻的“温”字,字槽里填的竟是温庭筠当年赠的辰州朱砂。记忆如电光石火:父亲咽气前攥着她的手,将银簪刺入砚台:“幼薇记住,朱砂可破魇镇......”
绿翘瑟缩着递上半焦的纸片:“温先生三年前就让我烧了诗笺......”
玄机认出那是及笄夜写的《无题》,原本批注“明珠蒙尘”处,此刻现出血写的梵文符咒。她猛然扯开衣襟,锁骨处金鹧鸪纹身的羽翼正在渗血——李亿请巫祝点的守宫砂,原是锁魂的咒印。
“他说这些情诗被下了厌胜术!”绿翘的哭喊混着惊雷,“那夜您高热呓语,他在雪地里跪了三个时辰......”
暴雨冲开地砖,露出暗格中的青铜匣。九百七十三颗金瓜子熠熠生辉,每颗都錾着“赠幼薇修史”——正是当年温庭筠送螺子黛时,夹在诗笺中的金叶子熔铸而成。
玄机抚摸着金瓜子上熟悉的齿痕,忽然明白为何这些年总有匿名资助。
藤条落地时,绿翘已气若游丝:“今早密信送入大明宫......温先生用十五年......把情诗写成科场罪证......”
五更梆子敲响时,玄机将绿翘埋在梧桐树下。腐土中钻出的青蝇聚成诗行,在暴雨中闪烁磷光:“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她不知道,那些浸透沉水香的诗笺,此刻正在御前化作利刃——温庭筠把“烟姿入远楼”的“楼”字暗指贡院,“红泪一双流”的“泪”实为落榜举子的血泪。而端砚底的“温”字,正是大中十二年科场案最关键的物证。
京兆尹的兵马撞开观门时,玄机正对镜描画远山眉。铜镜映出梧桐树下腾起的青蝇,如墨色旋风卷向皇城。她知道,这是温郎最后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