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亲因老年综合病入院治疗，病房就是一个社会广角镜，纷纭世相由此展现。旁边病床的一对老夫妻的遭遇，令我突然怀疑起了中国式为儿女奋不顾身不惜一切的奉献，究竟是否值得？

为什么说隔壁病床的一对老夫妻呢？其实旁边住院的是老太太，但是陪护的老先生随后也被查出轻度脑梗而需要住院治疗，因为一时没有床位，所以他们两人就在一张病床上连续挤了几天。

说是老太太，其实岁数也并不算很大，刚刚65岁，还算是年轻老人。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次已经是她第二次因重度心衰而入院治疗。据她说两次犯病都是突然间天旋地转，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老先生比较幽默，按他的说法，老伴儿每次犯病倒地都是满脸青紫，“就像个鬼似的”。

每次说到这里老两口就都呵呵乐了起来。

老太太说那时已经感觉离死只剩一口气。

病情既然如此严重，按照一般常识，平时必定需要小心照护，安生静养都嫌不够，可是老太太说她天天得做六个人的饭，一日三餐从买、洗、切、炒到最后的洗碗收拾厨房外加打扫卫生“一条龙服务”。

6个人，赶得上一个小型食堂了，怎么回事，难道一把年纪还拖着病体给“小饭桌”打工不成？

一问之下，原来老夫妻自己有房，却住在20公里以外的小儿子家中，负责照看上小学四年级的大孙子和刚上幼儿园的小孙子。

同时，老中幼三代的一日三餐也一并“打包”给了老两口。

这已经是庞大到令人望而生畏的工作量了，但儿子儿媳从不帮把手，吃完饭嘴一抹，碗一推就回自己的房间里玩手机去了。

“主内”的老太太固然忙成陀螺，“主外”的老先生则每天跑断腿。他负责接送两个孙子，上幼儿园的小孙子早上送晚上接，一天总共来回4趟。大孙子则因为中午还要回家吃饭，一天下来就是来回6趟。接送两个孙子一天整整需要跑来回10趟，这还不算大孙子下午放学后还要再送到一个跆拳道训练班等学完以后才接回家。

这份折腾连90后都要累趴下，更何况一个70岁的“三高”老人。

而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世界上一般都是出钱不出力，出力不出钱，而这对老夫妻为儿孙却是既要出力还得出钱，两人一天干这么多活儿，居然买菜买肉的钱也都是他们出。老太太是农村户口没工资，老爷子退休工资才3000块钱出头，那是因为小儿子属于“超生”，当时不但缴纳了罚款，而且还一连几次不给涨工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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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老两口一个月区区3000块钱收入，全家6口一个月的伙食费，再加上给两个孙子出去买买玩具吃喝，成了“月光族”。

听着听着我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也气起来：这都是什么儿女啊，吸血鬼都没这么狠吧？我为他们打抱不平，说，你们身体都这样了，以后可不能再这么接着干了，回去就跟儿子说以后不给带孙子了，让他们自己想办法！

老夫妻听了皆苦笑，一个劲儿说没办法呀，没办法呀，儿子成天出差东跑西颠，儿媳妇是会计接了好几摊活儿，我们要是撂挑子让他们怎么办呀？

我说请保姆啊。

他们哪有多余的钱呀，现在住的房子房贷都还没还清，又按揭了一套学位房，再加上两个孙子每年光学费上培训班怎么也要四五万……

我无言以对，不是有句话说，凡是钱能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吗？我一直觉得这句话纯粹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谁都知道得了大病有钱就有命，没钱就没命，什么叫凡是钱能解决的事儿都不是事儿？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钱恰恰就是最大的事儿！

人皆不易，想必小夫妻也有他们的不得已，但，这难道就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盘剥甚至压榨自己亲生父母的理由吗？

而且，小儿子的现住房，老两口几乎倾其所有，第2套房子实在是没钱了，就象征性给了2万块钱。

我问，那你们把所有的老本儿都给了小儿子，大儿子没意见？

老爷子说，他还能有什么意见，他在农村的小2楼都是我们出钱给盖起来的，而且大孙子我们一直带到上初中才给送回去。

中国的父母为了子女真的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吃的是草，挤的是奶。

老太太说，上次犯病，她已经向儿子儿媳“请辞”过一次，但他们都不吭声。

我问，那这次你的病情比上次更严重，而且老爷子身体也有问题，你们没跟他们说吗？

老太太说，说了呀，怎么能不说呢？但他们还是一声不吭。

这使我想到，某些战争中接到的特殊任务，也许注定要付出牺牲的代价，但必须有人去执行！

中国式的亲情，是多么看似温柔的捆绑！

我真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愤愤不平跟我哥说，这儿媳妇也太不像话了，公公婆婆拖着有病的身体帮你看两个孩子，好像天经地义一样，什么忙都不帮不说，居然还得给她出伙食费！

我哥说，你错了，这句话要是跟他们儿媳妇说，人家一句话就能给你怼回来，你不是给我出伙食费，是给你儿子和孙子出！

我一想也对，可不是这个理儿嘛，中国的儿媳妇似乎都有一种共同心理，那就是公婆为自己孩子的所有付出都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那是给老某家传宗接代的子孙啊，姓的可是你们老某家的姓！

其实我觉得这种想法挺没意思的，你生养的孩子，将来福是你享，罪也是你受，又不是人人都是李嘉诚那么大的家业需要有人继承，传什么宗接什么代还不就那么回事儿嘛！

我又继续说，这老两口也太老实太软弱，太好说话了，本来已经放弃了晚年的闲适生活，现在身体都这样了，怎么还那么抹不开情面啊？

我哥又说了，你想得太简单了，老两口要是撂挑子不干，儿媳妇儿还不得作儿子吗？大人吵小孩哭的家无宁日，老两口身体是舒坦了，可心能放得下吗，背着抱着一边重，你让他们怎么办？

我又一次无话可说。

看来我哥看事情比我要通透。

周日的中午老两口出去了大半天才回来，回来提着一些 水果牛奶。我说你们怎么还出去买这么重的东西，老两口喜滋滋说，儿子儿媳带着两个孙子来看我们，没有核酸证明被挡在医院门口，我们就出去跟他们找了个地方吃了顿饭，这些东西都是他们带来的。

中国的父母无论对儿孙付出多少都认为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而儿孙稍微回馈一点都喜不自胜。

我不忘又给老两口支招，以你俩现在这个身体状况，即使没法撂挑子，还不趁这个机会跟他们说出院后先回家休养一段时间？

老太太叹口气说，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可还没等说话，两个孙子见了我就一人抱着一条腿哭，一边哭一边说爷爷奶奶，求求你们别不管我们啊！

我忍不住偷偷笑了，心想这肯定是那对戏精父母事先在家里给排练好的戏码。

但这亲情牌一打，老两口又无计可施了。

看来出院以后，这对健康状况几乎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老夫妻，依然需要拖着病体继续投入繁重到年轻人都无法承担的日常劳务之中，至死方休。

如果按我妈的话来说，就是小车不倒尽管推。

老两口唯一聊以自慰的是，最起码老夫妻还能厮守在一起，互帮互助，身边还有个说心里话的人，而中国不知有多少“候鸟老人”，辛劳一生，晚年还得跋山涉水，甚至跨洋过海，被儿女无偿调遣到自己所在城市乃至国家，常年做免费保姆，而被迫承受背井离乡夫妻分离之苦，身体劳累，内心孤寂。

父母有个老同事，儿子在美国生了孩子把她调去帮忙，老大长大了；老二又出生了，接着是老三，她一直在美国生活了十来年，最后病发猝死在了那里。

可是这种状况，或者说一种民族心理，老人自己固然觉得义不容辞，子女也视之为理所当然。

如果以西方国家父母等到孩子成年之后便尽到责任义务为例，所有的人都会义正词严地反驳：这是中国，国情不同。

国情是不同，但人的心理、感受一脉相通。没有人不想晚年过过自得其乐的闲适生活，没有人打心眼里愿意一把年纪老胳膊老腿儿还为儿孙当牛做马，无休无止。

更没有人愿意人到晚年还要奔赴异地，夫妻分离。

从小到大，我们接受的都是这样一种观念：中国人，是一个极为重视家庭亲情的民族，乐于付出奉献是我们高尚的民族精神，父爱如山，母爱似河。这是无比伟大高尚的个人情操。

中国式的亲情价值观就是讲付出奉献，无私无我。为了儿女可以俯首甘为孺子牛，为了子女可以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

这种精神常常在文艺作品中被表现得感天动地，荡气回肠。

可是病房里这对老夫妻的故事，令我再一次对这种价值观产生怀疑。难道生儿育女就意味着套上永远也无法解开的羁绊，一生奔波劳碌，一生辛劳奉献，养大儿子又带孙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难道永无止尽的付出和奉献就是一个人来到这个世间的最高价值所在吗？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我宁肯一生不婚不育。

最后奉劝一下对这种中国式价值观深信不疑的中国父母们，请你们不妨借鉴一下西方的父母，只要尽到将儿女抚养成人的责任，就应当问心无愧。不需要再把余生所有的时间精力，乃至血肉生命都毫无保留奉献给自己的晚辈。同样都是人，为什么自己就注定要被无视，被排在内心价值序列的最末一位呢？

普天之下，又有多少儿女会对自己的父母同样如此呢？

另外我也想对全中国包括自己在内的儿女说一声，千万别觉得父母生养了你，就有责任管你吃管你喝，管你上学结婚买房子一条龙全包干，不但管你，还要管你的儿女，如果不这样做就是“自私”和“无情”。

父母固然不能以血缘关系成为子女天然的债权人，养儿单为防老。儿女就更没这个权利了，生了你就跟欠了你似的，还一欠就是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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